倉庫裡沒風扇、沒空調…被高溫擊倒的暑期工

被高溫擊倒的暑期工

郭騰旭倒在了下班後的第6分鐘。醫院急診病歷單顯示,他“於高溫環境中工作後突發昏迷”,體溫43攝氏度,下達給家屬的“病危通知書”上寫著“熱射病”。當天晚上9點30分,這個20歲的漢口學院計算機系大學生離開了。

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7月9日,是在武漢的酷暑中度過的。這是他打暑期工的第三天。

那天一大早,武漢中心氣象臺就釋出了高溫黃色預警,“湖北省大部地區最高氣溫將升至35攝氏度以上”。

郭騰旭跟同事到湖北三新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倉庫組裝搬運書架。與他一同來此打暑期工的,有多名學生,他們與武漢華聚人力資源服務有限公司簽下勞務關係合同,被派遣至此。

在此打工的中專生秦凡說,那天工作時感覺很悶熱。倉庫裡擺著三臺電風扇,是前一天搬來的。7月7日上班的第一天,倉庫裡沒風扇、沒空調,“大家都覺得太熱了”,便跟廠裡提了此事。7月8日,上班時,風扇就出現了。

“但是頂不上什麼用。”秦凡說,他在倉庫時常感覺臉在發燙。與郭騰旭在同一工作區上班的另一位同事袁建偉說,“就跟火爐差不多,就是悶熱的。”他們在工作區域看到有飲用水,但都未注意到有防中暑的藥品。

根據武漢市歷史天氣記錄,那一天是7月以來武漢市第一個日最高氣溫超過35攝氏度的日子。

這樣的溫度在武漢的夏天很常見,秦凡說,他曾注意到氣象臺釋出的“高溫黃色預警”,但並沒引起太高的警惕。

根據2012年印發的《防暑降溫措施管理辦法》,“當日最高氣溫達到35攝氏度以上、37攝氏度以下時,用人單位應當採取換班輪休等方式,縮短勞動者連續作業時間。”

但秦凡說,他們照舊要工作8小時,“不想幹了,就歇會兒”,中午有1個小時的吃飯與休息時間。

到了當天中午,郭騰旭並沒有吃飯的胃口,在能吹到風扇的地方躺著休息。下午,秦凡注意到,郭騰旭的狀態看上去有些不太對勁,呼吸幅度大,有些喘,他沒多想。當天下午,廠裡還派人前來收集了這些暑期工的身份證號與銀行卡號,用於發放工資,工資每小時14元。

儘管身體出現了異常,郭騰旭還是扛到了最後。

“如果自己能夠識別先兆中暑的話,不至於發展到那麼嚴重的程度。”武漢市第一醫院急診科副主任醫師劉霖告訴記者,中暑分為先兆中暑、輕度中暑、重度中暑,先兆中暑一般會有口渴、噁心、無力、頭暈、眼花、耳鳴之類的症狀,“已經出現病理狀態時,不要去堅持了。這是自救。”

完成額定工作量後,郭騰旭和同事提前5分鐘下班了,去宿舍樓下的沙縣小吃吃飯。同事注意到,騎腳踏車時,郭騰旭調轉扶手、蹬車都有些費力,只五六分鐘的路程,他就被同事甩在身後。停好車,他搖晃著走進小吃店,很快就昏倒了。秦凡見他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是有些白。

120救護車將郭騰旭送到了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院(光谷院區)急診搶救。醫生嘗試挽救他的生命,但並未奏效。醫院出具的“死亡醫學證明書”顯示:郭騰旭死亡原因為“熱射病”。

“熱射病是中暑最嚴重的一種。搶救起來比較困難。”醫生劉霖告訴記者,“這樣的病人一般身體的核心溫度非常高,多臟器功能衰竭,比方說肝臟、腎臟、肌肉、胃腸等等,包括凝血功能的障礙。”

對於這群大學生來說,熱射病是陌生的。“最多是中暑。”秦凡說,因為年輕,他們並未擔心自己中暑,最初的兩天,也並沒有同事出現身體不適,他更沒想到,高溫有致死的風險。武漢華聚人力資源服務有限公司負責人葉聖翊以前也沒聽說過熱射病。

但郭騰旭去世後的“工亡”認定,以及責任劃分、賠償問題,成了爭議點。郭家與湖北三新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武漢華聚人力資源有限公司協商解決未果,將兩家公司告上法庭。

“從法律層面來說,這個責任劃分跟我們沒有太大的關係,他不是我們三新的人,他在我這裡下班的時候人是沒事的。”湖北三新文化傳媒有限公司人事經理李那可說,儘管郭騰旭確實在三新公司的廠房裡工作,但他的勞務關係在華聚公司,兩家公司簽有勞務外包服務合同。

葉聖翊告訴記者,事發後,兩家公司一直配合調查,並願意承擔法律上的相應責任。但在責任認定上,三方存在爭議。“因為發生的時間確實也是下班時間,另外,會不會他個人身體有些隱性的疾病是誘因。”

“不存在其他疾病。”郭騰旭的姐姐郭貝麗說,“每年學校都體檢,沒得問題。”

但郭貝麗被告知,她弟弟的情況無法按照“工亡”標準進行認定和賠償。一位律師告訴記者,“工亡”認定的前提是存在勞動關係。如果勞動關係無法認定,就無法構成“工亡”。像郭騰旭這種情況,實踐當中基本很少能認定為“工亡”,走人身損害的偏多,但賠償會少很多。

《防暑降溫措施管理辦法》要求,用人單位應當為高溫作業、高溫天氣作業的勞動者供給足夠的、符合衛生標準的防暑降溫飲料及必需的藥品。應當在高溫工作環境設立休息場所。休息場所應當設有座椅,保持通風良好或者配有空調等防暑降溫設施。

溼球黑球溫度指數(WGBT指數)是辦法中衡量高溫作業的標準之一。在一些長期面臨高溫作業的工廠,廠房常擺放WBGT指數儀,用於綜合評價人體接觸作業環境熱負荷。而當指數超過一定限值,要透過減少工作時長,甚至停工來避免高溫中暑。

秦凡也並未在倉庫注意到WGBT指數儀或相關測溫儀器的存在。李那可也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倉庫並未配備WGBT指數儀,但每到夏天,公司都會準備防暑降溫的物品,包括藿香正氣丸、仁丹等,有時還提供西瓜、綠豆湯解暑。

至於未配備空調的問題,李那可表示,由於該工作區位於一個剛建好的倉庫,本打算安裝空調,還沒來得及。

在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統計的因熱射病而死亡的病例中,不少人曾在因高溫氣象條件而形成的室內高溫作業環境下工作,但這種高溫作業環境,並非傳統的“高溫作業”環境,有的是門衛室,有的是洗碗廠,有的是工廠車間,都不曾配有空調。

“這個天氣今年特別惡劣。”葉聖翊告訴記者,在業內,一些沒有空調的庫房,今年出現不少高溫中暑的情況,“比往年要頻繁一些”。

在葉聖翊看來,企業在未來也應該考慮這種更加頻繁的高溫帶來的用工風險,可以安裝環境監測儀器,也可以裝空調。“最重要的還是成本問題。”葉聖翊說,“如果這種天氣越來越普遍,也不排除企業會加大在這方面的環境改善力度。”

李那可說,她所在的公司也買了製冰器,“現在每天每個樓層都放那種大的冰塊”。“原來六七月就35攝氏度,其實還好,但是現在到40攝氏度,真的受不了,我們也擔心。”

但郭騰旭沒有等到冰塊的到來。出事後,他的同事秦凡才第一次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與部分同事選擇結束這份短暫的暑期兼職。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