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煙火,我看你

煙火是美景,而你不知道。

當煙火的光影映在你期待的臉頰上時,

你有多好看。

比煙火還好看。

一、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把自己當種子埋下去

我們都被煙火映照過,如果那時有人給我們拍張照,你就能看到自己臉上寫滿的期待,對美好的嚮往。未來是支撐我們活在一座陌生城市裡的最大動力。

2004年,我拖著一個小箱子來到北京。北京西站的熱鬧至今依然記得很清楚,那是全國人民剛到首都時的無措與新奇,也是短暫的愉悅,或伴著長期的擔憂。

還來不及感受,出站口站著一群陌生的大姐大叔,問我要不要車,要不要住宿,車票是不是能給他們。

那種熱絡讓人心慌。

我一直搖頭,把車票緊緊攥在手裡。

這張票我不可能給你,這是我人生裡最重要的一張單程票,就像我收到過的第一張稿費單。我告訴自己,來了就不想那麼快回去。

Z2,2004年4月29日,約330塊的硬臥,清晨8點到達首都北京。我拖著一個小箱子,箱子裡並沒有多少行李,幾件換洗衣物,一個小CD包,一臺二手電腦——裝著我過去所有的文章,沒啥價值,只是循著文字,就能回到過往的日子。

那時想不到如今的生活,只敢想:“下次回去,我能有錢換一個大箱子嗎?”“今年過年,我能回老家嗎?”“我能在北京待幾年呢?”“嗯,我不是為了來掙錢的,我是來學習的,學好了我就再回湖南。”

我盡力讓自己不要太慌張,也不想給自己太多壓力。

我給湖南的好朋友發了一條簡訊:“我到了,希望下次你來的時候,我能像樣地迎接你。”

走出西站,像第一次見到大海。

我應該是嘴微張著,以助於消化眼前的一切。

我想象中的北京應該到處是衚衕,有許多悠閒地坐在巷口的老人,有騎著腳踏車按鈴鐺互相問候趕去上班的鄰居,是《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那種光會灑在自己身上,而我一定會被你看見的景象。

可眼前卻是望不到邊的城市,巨寬的馬路,行進匆匆的各色車輛,走到路邊看到的是絕大多數不認識的車標,只差一個好萊塢科幻電影的特效鏡頭,從我身上拉開,是整個北京城,是中國,是亞洲,是地球,是太陽系,是銀河系,然後配一句很有哲理的臺詞:“我算個什麼東西?”

清醒過來,我已經被排山倒海的大浪所吞沒,我是誰?在哪裡?

朋友早晨要去公司打卡,沒來接我。他們說我可以先坐公交車再轉地鐵。我從未坐過地鐵,怕拖著箱子麻煩,又怕自己出錯,就問是否可以直接坐公交車到紫竹橋。

“哈哈哈,地鐵不可怕!”朋友在電話裡說。

“哎呀,其實就是想看看北京的樣子。”

上了公交車,眼前的一切和電視裡看到的樣子開始重合,售票員拖著長長的兒化音,催乘客上下車,分不出他們似笑非笑的語氣是真的諷刺還是玩笑,加上從西站出來的那些大叔大姐熱絡的招呼,都增加著我對這座城市的恐懼。

“這個城市有很多種人,每種人都是一層濾鏡,你必須練就清除所有濾鏡的本事,到那時你和這個城市的對話就會有一種真正的坦然。”

“你,把箱子放到我這兒來,別擋住別人。”售票員大叔的語氣像是批評,也像關照。

我臉漲得通紅,但並沒有人在意這個。

車站有很多提著大包小包的人,有人去大興,有人去郊區,我和一群人擠上一輛運通102,開往三環。無論我們去往北京哪裡,希望我和其他人都能在這裡完成自己的夢想吧。我們從祖國的四面八方來到北京西站,又從西站公交車站被分流到四面八方。

有多少人能留下來?留多久?有多少人會回到西站,多長時間?

也許售票員看一眼就知道了吧,只是他不願意透露這個秘密。他開啟窗,看著漸漸甦醒的大北京,對司機說:“嘿,今兒個乘客怎麼那麼多!”

不好意思,今兒個我來了,給您添麻煩了啊。

朋友早早在公交車站等我,都是從湖南臺先行離職北漂的同齡人。

他們告訴我,租的地方離公交車站不遠,言語間滿是驕傲,這樣的語氣哪怕過了很多年依然出現在我們的對話裡。最初是住的地方有公交車站就很得意,然後再比誰住得離地鐵站近,直到後來我們在電影裡看到人家在比誰家離機場更近時,大家相視一眼。哈哈哈,沒關係,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比誰家離機場更近吧?

二、夢想無處安放的日子,也要時常拿出來晾曬

朋友在昌運宮一棟樓的二層租了個兩居室,裡面已經住了四個人,加上我是五個。

我喜歡這個地址,昌運宮,運氣很好。

他們在舊貨市場買了張席夢思放在地板上靠窗的位置,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槐樹,陽光透過槐樹照進房間,光是這一點,這個房間就值一個月兩千塊。

朋友問我是睡床還是睡地上。以我對他們的瞭解,不過是客套,我直接往地上一躺,一動不動。二手的席夢思很舒服,看著斑駁的天花板,上面寫滿未知。

我伸了一個懶腰說:“這個挺好的,比我在湖南住的好多了,超美的。”

我想,如果能在北京留夠一年,就把天花板和牆壁刷成別的顏色,或者在上面寫上“加油”兩個字。

這是我來北京的第一個落腳點,三環邊舊民居二層,沒有獨立私人空間,一張不算床的床,窗簾看起來厚實,但輕而易舉就能被北京清晨的陽光穿透,似乎在大聲宣佈:“我根本沒用,只能專門矇蔽無知天真的北漂青年。”

過了一年,朋友們陸續搬出這套房子,我開始獨立擁有這間靠近槐樹的臥室,動手粉了牆,鋪了地毯,換了窗簾,去宜家買了不少讓自己看起來很幸福的小玩意兒,養了兩盆綠植,擁有了獨立空間。我覺得當自己能承受一間房的房租,就算終於活下來了。

那晚,我喝了一瓶啤酒,更新了一篇部落格,洗了一週的髒衣服,晾好,睡前便乾透了,還給我媽打了電話:“我終於有自己的房間了。”

我媽回我什麼我忘記了。

我還跟她分享了一件我認為最幸福的事:“媽,你知道嗎?在北京無論我洗什麼衣服,第二天一定全乾了!”

我媽頗為羨慕。

是啊,在湖南曬一週,可能越曬越溼,還會起黴。

光是這一點,北京真的很好啊!

剛到北京那一週,朋友白天都要上班,我在家等著第一份工作。我用音響大聲聽著蔡依林的《愛情三十六計》,強節奏的鼓點,過於白話的歌詞,被朋友聽見一定會笑話我怎麼會喜歡聽這種少女系的歌。我想大概是那句“我要自己掌握遙控器”讓我莫名覺得自己很適合從事電視行業而已。

晚上朋友回家,我們會圍在一起看臺灣綜藝,看臺灣藝人表演軟骨功和吞拳頭,大家笑個不停。朋友正色對我說:“劉同,反正你白天在家裡也沒事,可以練習一下哦。”我也沒讓他們失望,練習一整天后,第二天晚上就表演給大家看,掌聲不斷。我覺得在北京真的有一群好朋友,以至於後來進了光線,領導每次覺得場子有點冷,就說:“劉同特別會軟骨功,讓他表演給大家看看。”氣氛一下就好了起來。可惜,幾年前我開始健身,雖然沒有刻意增肌,但隨著身體健壯起來,發現手臂已經壯實到失去了做那個動作的可能性,不得不說,心裡還是有些失落的,那是我區別自己和別人,最讓人立刻刮目相看的一種特長,但還好失去它的時候,我也不再靠這些來獲取別人的喜歡了。

人總是要和一些過去告別的。

那一週,我在租的房子附近走了好幾圈。

無論我選哪條路,都沒什麼人,冷冷清清的,街邊各種門店也是冷冷清清的,沒有湖南那種空氣中飄浮著的煙火氣,密度一大,易燃易爆炸。這種感覺一直存在,後來我很不喜歡在北京逛街。直到待了很多年,再說起這種感覺,朋友笑話我:“北京哪有什麼街可逛,都是逛商場。”

還真是,人全在商場裡。

因為北京太大,路太長,建築太多,太乾燥,熱鬧都是聚在一起的。

這樣也好,就像我們一群北漂的朋友總會在下班後一起做飯、聊天,待在一起就覺得能對抗北京廣袤的寂寞。

這種廣袤的寂寞有多寂寞呢?大概是這裡可以看到全中國最好的東西,覺得很興奮,如果有一天你不明白自己待在北京的意義,未來是否已經來了,未來是否正帶著一份大禮在路上,當有了這個念頭,你就明白了,這個世界縱使精彩絕倫,但都與自己無關。就像小時候因為爸爸在外地學習,過年時沒人給我買菸火,一旦別人放煙火,我就去旁邊看,感覺也挺好的。突然有一天,有個小孩擋住了我,說:“我不准你看我家的煙火。”

能看見就很滿足,從未想過自己能擁有,直到被人提醒你連看的資格都沒有。於是很想努力,真的很想努力!不僅是想努力給家裡人看、給周圍的人看,也想給自己看——我到底是要靠別人才能擁有好的人生,還是靠自己呢?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人往往都是不自信的。

我哪有什麼才華,還用“才能”形容自己,真是太可笑了吧?就應該聽領導的話,像他們一樣,被他們提拔,才有可能漲一些工資,升個職,之後……其實也想不到更遠的未來了。現在想起來,如果一早就想依附著別人過活,而找不到自己的不可替代性,連做白日夢都有侷限性。

會想和領導成為朋友,會因為下班後領導叫了別的同事一起聚餐不叫自己而變得一整晚都毫無生機,也會因為領導對自己多說了幾句話而覺得信心倍增。那時的自己,究竟是太沒有安全感,還是太以為人生的價值只是領導對自己多說的幾句話?

當然,後來見了更多的領導,開始明白領導也只是公司的一個職位,很多領導的能力並不如自己,在公司也熬不過一年,我們要做的就是配合他完成工作,然後歡送他們,再換另一位領導。在這個過程裡儘快地成長,變得有責任感,有解決問題的能力,當從外界挖來的人一個又一個水土不服時,公司總會把目光放在自己人身上。而我,就是這麼被公司發現的。

剛進入光線那會兒,公司出了一個通知:所有人都要出節目策劃案,寫清楚內容,競爭提案,方案透過的人能獲得兩萬塊製作樣片的稿費,不限工種。

我偷偷了解了一下,想參加提案的人都是各個節目的製片人和主編,他們在公司都待了好幾年,我才進公司不到一年,會被他們嘲笑嗎?問了一起進來的同事,他們要麼沒想法,要麼覺得會被人嘲笑。我想了想,進入公司之前,我在湖南臺實習了好幾年,我來北京也不是為了讓這些同事對我有好感,而是嘗試自己是否可以靠能力在北京活下去,於是熬了幾夜寫了一個脫口秀方案,交給公司。

兩萬塊對當時的我來說畢竟是一筆鉅款,我都能預料到公司領導的反應——就算案子還不錯,但他真的能做出樣片嗎?所以,我在方案裡不僅寫了方向和策劃思路,還寫完了一整期的臺本,一萬六千字。

總之,我用各種方法告訴公司領導——只要案子不錯,我就能完成。

領導拿著方案對我說:“有點意思,臺本稍微改改,通過了。”

我是所有提交樣片方案的人裡資歷最淺的,那一刻我明白了,年紀不是別人瞧不起你的理由,幼稚才是。

三、我拼盡一切獲取你的信任,後來才發現那不叫安全感

到北京的第一年,我想融入北京,卻發現這不是大海,我也不是水滴,它更像是一個不停旋轉的圓盤,我是上面的一顆珠子,稍不留意就會被甩出去。想融入同事,但聊著聊著發現大家未來的規劃不一樣,再聊下去就會起爭執。

夢想是不需要分享的,只能自己埋頭去做。真正能把頭埋起來,融入同事這件事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這句話似乎到了今天這個年紀才敢說,三十一歲出版《誰的青春不迷茫》時,寫過一篇關於《娛樂任我行》同事的文章。我是節目主編,在離開節目組時寫了那篇文章,作為工作一年的紀念。我想用它告訴所有同事,雖然我們不在同一個地方,但我們會一直支援著彼此。一晃十多年過去,正在寫這篇文章的我尷尬地笑了一下,這些年我們不再有聯絡,我也不知道大家現在都在哪兒。

可惜嗎?我問自己。

其實並不可惜,因為所有的好我都用文字記錄了下來,並沒有忘記。

浪費感情嗎?也不。因為每個人在各自的成長過程中能遇見一群讓自己工作起來開心的人,就是幸運。但沒有人能陪另外一個人走那麼久,每個人都要習慣,無論你走了多久,你必須是一個人。

有趣的是,《娛樂任我行》後,我又組建了一個新團隊製作《最佳現場》,每年過年我在火車上都要給所有同事發很長的簡訊,感謝他們,說說心裡話,邊寫邊哭。我寫了一本欄目手冊,第一句話是:我們不是因為工作才走在一起,我們是為了要走在一起才做這份工作。我為這句話自豪,大北京,一家競爭激烈的傳媒公司,一群彼此交心互相信任的同事,敞開心扉談任何事,一起解決各種矛盾。那時我也不過二十七八歲,覺得最好的工作莫過於此。這檔節目好幾年都是北京地區收視率第一,大家都很開心。後來地方電視臺份額被擠壓,收視率降低,公司研究之後決定停掉這檔節目,讓團隊轉型。但這時才會發現原來這些很好很好的人,面對新事物的挑戰反應那麼不同,跳槽的,離職的,放棄的,順境中大家隨波逐流都是風景,逆境中抱團取暖也只是杯水車薪。

後來就真懂了,在生存這條路上,沒有人能一直陪著你,你也不用強求,但一個人要做到的是在自己的每一段人生都要遇到合拍的人,然後告別,再去遇見另一條道路上的人。

剛到北京時,並不是很多事都能想得很清楚。

但有一件事讓我一直記得,似乎那一刻,我的心算是真正在北京紮了根。

為了證明自己能做好一檔娛樂新聞,長達一年時間,我都是中午十二點上班,第二天早上六點下班。我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哪怕困得不行,也常常會從睡夢中驚醒,因為我總能夢到公司領導要開除我。

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直到有一天,我告訴自己:你那麼努力,你比所有人都努力,你花了那麼長的時間在工作上,不浪費一分鐘,如果你真的被領導開除了,不是你的損失,是他的損失。而你,那麼努力,怎麼可能找不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我重新躺了下去,那一晚睡得很好,有趣的是,後面再也沒有做這種被老闆開除的噩夢。

我想,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努力,明白了自己比周圍絕大多數人要拼,明白了自己的價值,原來我心心念念想要獲取北京的信任、領導的信任、同事的信任,這些信任並不能讓我真正產生活在北京的安全感,我的安全感來自自己。我挺棒的,你不信任我是你瞎。

像一棵外地飄來的蒲公英,被各種現實吹得四分五裂,懷揣著一顆活種子不隨意停歇,決定紮根落地的那一刻,一定是看準了。看準了自己一定能發芽,看準了這一片大地能讓我長出新的蒲公英,然後等一陣風,一定會飛起來。

每次回看這篇文章,都能很清晰地想起自己剛到北京的每個細節,剛進公司每個人對自己的態度,好的就一直感激,壞的就提醒自己以後不能這麼對別人。我很感謝那時的自己,雖然從未有人告訴過那時的我:“你一定要堅持學到專業技能,無論你到哪裡都能養活自己。”也沒有人告訴那時的我:“繼續寫作吧,無論有沒有迴應,寫作能讓你表達自己,讓你有存在感,總有一天你會因此有所收穫。”在沒有任何人的提醒下,就憑著一腔熱血,那時的我跑到了現在,與現在的我相會、交接棒。那個我從十八歲跑到了三十八歲,整整跑了二十年。前幾天三十九歲生日,我照了照鏡子,新的我似乎也沒什麼變化,生活也並未將過去的那個我壓垮。

困了就跟同事說:“對不起,我困了,我要睡午覺。”這個習慣堅持了十年。

到了運動時間,就跟大家說:“對不起,我要去運動了,明天繼續開會吧。”

累了,就什麼都不做。

不爽了,就看部催淚電影,好好哭一場。

也會為了慶祝某件事,自己開一瓶酒,對自己說:“你真厲害啊!”

不讓此刻的自己失望,不讓未來的自己抱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