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這首《二子乘舟》出自《詩經·邶風》，
講述了一樁春秋時期衛國的悲劇
。春秋初年，衛宣公為太子伋娉齊僖公之女宣姜為妻，結果迎親之時老公公見色起意，竟將準兒媳收歸了己有，給兒子另找了一個。這樣的特殊關係，讓衛宣公和宣姜每每見到太子伋就很尷尬，又由尷尬生異樣，再由異樣生恐懼，最後一合計乾脆除掉這個禍害得了。奈何倆人的兒子公子壽與太子伋關係莫逆，知曉此事後竟代大哥赴死，而太子伋也不忍獨活，最終雙雙殞命。
宣姜劇照
這個故事想必大家是耳熟能詳的，不過此事還有後續。衛人因太子伋之死對宣姜及其次子衛惠公極度不滿。故衛宣公去世後，在其母家齊國的安排下，宣姜透過
烝婚
嫁給了自己的庶子，太子伋的胞弟公子頑（昭伯），
倆人共生了五個子女，包括衛戴公、衛文公兩代衛侯，和中國第一位女詩人許穆夫人
。
明朝宗室之中也發生了一樁郡王烝庶母生子，其子由庶人成功逆襲為郡王的案例。這位逆襲的郡王，就是我們今天故事的主角——
朱鍾鋏
。
孽緣私生子
朱鍾鋏，生於正統九年（1444年），為晉恭王朱棡曾孫，第二代永和王朱美塢次子，生母白氏。
白氏的身份很特殊，她早先是永和昭定王朱濟烺的小妾，也就是朱美塢的庶母。
先秦時期，由於人口稀少，擴大族群規模是第一要務，故每一個成員都是一種重要資源，父死子娶庶母的
烝婚
，及叔死侄娶嬸母、兄死弟娶嫂子的
報婚
，
都屬於被社會認可的正常婚姻，兩者合稱烝報婚
。烝報婚所生子女，與透過三書六聘結成的正統婚姻所生子女，享有同等待遇。比如著名的太子申生，就是晉獻公烝庶母齊姜所生；再比如鄭國的太子華，為鄭文公報嬸母陳媯所生。乃至《二子乘舟》的主角之一太子伋，也是衛宣公烝庶母夷姜所生。衛戴公和衛文公這兩代衛侯就更不用說了。
秦漢以後，隨著統一的中央集權制度建立，戰亂減少，社會較之前更為穩定，加上經過春秋戰國時期的民族大融合，華夏族已經與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周邊四大族系基本合為一體，形成一個全新的族系——漢族，人口暴增，無需再靠烝報婚增丁添口。而經過漢武帝時期思想領域的大革新，佔據主導地位的儒家在這方面有著潔癖。在這些因素的共同推動下，烝報婚正式退出中原的歷史舞臺，但北方草原等周邊地區依然在流行。
漢服：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正所謂“
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華夏先民是一個相當自信，非常自傲的族群，流行於化外之地，有違孝道的烝報婚，被視作“禽獸之舉”，李唐皇室的族屬被人質疑不無這方面的原因。
思想還算開放的唐宋如此，程朱理學佔據主導地位的明朝就更不要說了。創作於明末的《東周列國志》，甚至將先秦時期的烝報婚，盡數算作亂倫行為。
因此
朱美塢與白氏之間的關係屬於絕對禁忌的孽緣，朱鍾鋏也屬於身份不可曝光的私生子
，一旦暴露會被全社會所唾棄。且朱濟烺薨逝於正統八年（1443年）二月初十，次年朱鍾鋏就出生了，老爹剛死，朱美塢就與庶母滾到了一起，這明顯有違孝道。有朝一日大白於天下，這一家子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朱濟烺只有朱美塢、朱美垾兩個兒子，身為兄長的朱美塢對弟弟相當不錯，朝廷扣著朱美垾的歲祿不發，是他上疏為其討要才得以發放。
然而有句話叫“一入侯門深似海”，還有句話叫“最是無情帝王家”。
因為身份問題，嫡長子出身的朱美塢可以襲封永和王，而庶次子出身的只能獲封鎮國將軍。雖然郡國嗣王與鎮國將軍的歲祿等同，都為一千石。可嗣王能繼承王府的絕大部分資產，並將王位和這份產業永久傳承下去。而鎮國將軍不僅分不到多少家產，且每代都必須降襲，直到降為奉國中尉，降無可降為止。這中間不管是地位，還是待遇，相差的不可以道里計。
所以為了王位，為了子孫後輩的好日子，衝呀！
汾陽文峰塔
正統十三年（1448年）九月，朱美垾毅然上疏狀告大兄永和王朱美塢諸多不法之事，其中最大的罪名就是
“烝其庶母，亂其妹”，並與庶母白氏生下朱鍾鋏這個孽種
。
“
戊子，晉府鎮國將軍美垾奏其兄永和王美塢烝其庶母，亂其妹。致太原左等衛軍舍八人入宮，同奸其宮人翠兒致死。又勒其妃丘氏與所愛者通，妃堅不從乃止。所烝庶母白氏生一子，詭雲宮人所育，請名曰鍾鋏。蘭英、劉瓘，俱以賂美塢，得為儀賓。
”（《明英宗實錄》）
這封奏疏呈到御案上之後，估計紫禁城中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乃至小黃門們，算是倒了大黴的。最終
朱美塢被以“黷壞人倫，傷敗風化”的罪名廢為庶人
，直接監禁在京。至於白氏，史書沒有提到她的結局。不過以明朝處理這一類事件的慣例，她只有兩個結局：一是死在此事暴露之前，算是得了善終；一是事件爆發時尚在人世，那麼必定會被勒令自盡，以洗刷她給宗室帶來的恥辱。
逆襲為郡王
至於
朱鍾鋏則與兄長朱鍾録一道被廢為庶人，發配永和昭定王墓園守墳
。當然，明英宗對朱美垾心思也看得一清二楚，故在命他管理府事的同時，也敲打了他一番，要求其將兩個侄子視如己出，好好照料。
“
又敕美垾曰：美塢子鍾録、鍾鋏，令為庶人，每月給米四石，俾看守先王墳園……鍾録等本爾骨肉，皆宜視之如子，毋令失所……尚戒前車之覆，致克治之。誠益勉學修德，親賢好善，庶保職位於長久。如猶蹈覆轍，有乖禮法，陽誅陰譴，亦不可逭矣。古人云：‘禍福無門，惟人所召。’爾其敬慎之。
”（《明英宗實錄》）
明英宗畫像
朱鍾鋏兄弟被髮配祖父墓園守墳不久，土木堡之變爆發，朱祁鎮陛下先是出國做了近一年的瓦剌留學生，而後頂著“太上皇帝”這個名義上的最高頭銜，安安靜靜地做著他的南內之主。安坐龍椅的，換成了他弟弟明代宗朱祁鈺。
景泰六年（1455年）八月，朱鍾鋏的族兄晉王朱鍾鉉上疏皇帝，為他們兄弟倆求情，稱他們被廢時尚在幼年，乃是受父親牽連，因此希望朝廷網開一面，恢復他們正常宗室的地位，以承奉永和王府的祭祀。明代宗對待宗室，要比哥寬厚許多，奈何當年朱美塢所犯之事太大，故只
同意讓朱鍾録以庶人的身份主持王府祭祀
。
“
辛亥……晉王鍾鉉奏：‘永和王美塢先被鎮國將軍美垾訐奏其傷壞人倫等事，蒙降為庶人。其子鍾録被累年久，乞略其父過，俾沾一命，以承祭祀。’帝曰：‘鍾録仍為庶人，俾主事。今後恪守祖宗成法，如違必罪不宥。’
”（《明英宗實錄·廢帝郕戾王附錄》）
以晉王朱鍾鉉的奏疏觀之，朱美垾雖然幹倒了大哥，成功獲得主持王府事務的權利，可終究沒能等到晉封郡王的那一刻，到死依然是鎮國將軍。且從“訐奏”二字來看，他對朱美垾這個破壞晉藩內部和諧地搗亂分子心有不滿，否則完全可以換成其他中性的用詞。
在兄長朱鍾録承奉王府祭祀之時，朱鍾鋏自然也獲得了迴歸王府居住的權力
。雖然依然是宗室庶人，但在祖父墳園內生活了七年之後，終於獲得了接觸外面更大世界的權利。
奪門之變
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十七，太上皇朱祁鎮在石亨等人的支援下，發動“奪門之變”成功復位，隨即廢明代宗為郕王，改景泰年號為天順。為給自己不那麼美麗的形象挽尊，明英宗大肆市好宗室及百官。這對
朱鍾鋏兄弟來說可謂是久旱逢甘霖，成功由宗室庶人進階為奉國中尉
，雖然處於宗室金字塔的最底端，可好歹脫離了庶人這個罪人頭銜，成為正常宗室。
對朱鍾鋏來說，更是人生的一大突破。不要忘了他的出身，按照宗室制度，宗室妻妾必須為出身清白的良家女子，與樂戶等所生子女都沒有請封的資格，他這個朱美塢與庶母白氏所生的私生子自然更沒有資格。
正常情況下，他只能成為既上不了宗室玉牒，又不能自由行動的宗室隱戶
，每月領個三四石，乃至一二石的贍養祿米，過著貧困的囚徒生活。藉著這股東風，朱鍾鋏成功打破壁壘，成為名列玉牒的正牌宗室，一舉將自己上升的天花板拔高了好幾重天。
日月流轉，大明朝也由英宗天順朝步入憲宗成化朝。在這期間，主持永和王府祭祀事宜的奉國中尉朱鍾録離世，也沒留下子嗣，這一職位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朱鍾鋏頭上。
天順五年（1461年），明英宗製造了一起冤假錯案，寧藩弋陽王朱奠壏以“與母亂倫”的罪名被皇帝陛下勒令自盡。成化元年（1465年），其子朱覲鐰上疏朝廷乞求襲爵，獲得明憲宗恩准。
明憲宗劇照
弋陽王府的復封給了朱鍾鋏肖想王爵的機會。不過說實話，朱覲鐰能成功襲爵，是明憲宗在為他老爹當年製造的冤案進行平反。而朱美塢的罪名鐵證如山，壓根無案可翻，加上朱鍾鋏本人的身份，註定了他的求封之路會相當艱難。
他唯一能打的只有苦情牌和親情牌。
大約在成化四年（1468年）年底，經過充分準備，朱鍾鋏上疏明憲宗，一面聲稱老爹獲罪時，自己
“方幼齡，未有知識”
，因此蒙睿皇帝憐憫得賜奉國中尉；又稱自己祖父永和昭定王
“生受王者之爵”，死後卻“不得享王者之祭”
，他身為子孫後輩，深感惶恐不安。隨即大拍明憲宗馬屁，並援引弋陽王復封為例，請求襲封永和王。
明憲宗是明朝繼任皇帝中少數對宗室較寬厚的皇帝之一。加上他自己當年在正統、景泰交替時期，被廢掉太子之位，在叔父的陰影下戰戰兢兢度日，朱鍾鋏的遭遇很容易勾起他的共鳴。
故最終在成化五年正月准許了朱鍾鋏襲封永和王奏請
。
當年十一月，明憲宗命妹夫駙馬都尉王增為正使，刑科給事中雷澤為副使，持節前往汾州冊封朱鍾鋏為永和王，其妻張氏為永和王妃。《明實錄》記錄此事時，刻意避開了朱美塢這位令宗室蒙羞的庶人，對朱鍾鋏的身份表述為“永和昭定王孫”。
現存的汾州城古城牆
阿越說
成化十年（1474年）八月十三，永和王朱鍾鋏薨逝，享年31歲，在位6年，朝廷賜諡曰順僖。
雖然轉轉數十年，最終永和王爵位還是由朱美塢一系繼承，且承襲者還是其與庶母亂倫所生的孽子。可朝廷對當年這樁亂倫案還是相當介懷的，以至於數十年過去依然不肯正視，在給朱鍾鋏書寫的生平簡介中，
將其生母替換為“刁氏”
，藉此給永和王府、給宗室、給朝廷、給皇帝陛下本人遮醜。
只可惜兩部實錄沒有銜接好，以至於漏了破綻。不知道這算不算顧頭不顧尾
？
“
乙未，晉府永和王鍾鋏薨。王，昭定王之孫，庶人羙塢次子也，母刁氏。正統甲子生，天順丁丑封奉國中尉，成化己丑襲封永和王，至是薨，年三十一。訃聞，輟朝一日，賜祭葬如制，諡曰順僖。
”（《明憲宗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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