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把自己的三片香腸給了我,把那張油了的紙,聞了又聞舔了幾舔

文 | 王坤澤

上歲數的人都知道,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物資極度匱乏,又加三年自然災害,人們的生活普遍清苦。但我家還湊合,原因就是我有一位吃公家飯、見月有錢的二舅,他時常買些粗糧雜麵送過來,也不忘給我們買些餅乾糖果之類的食物。他每次來,我們家都過年似地歡喜好一陣子。

我八歲那年,是個秋天,正在外瘋玩,三哥來喊二舅來了。我一聽出出地往家跑。剛進院門,就聞到一股從未聞過的香氣,仔細嗅嗅,香氣是從堂屋裡飄出來的,像清冽冽的槐花香,直衝嗓子眼。過一會,又變成一股濃稠的肉香。是什麼好東西?三哥說香腸。啥是香腸?我竄進屋也顧不上叫二舅,抽送著鼻子到處找。在破舊的八仙桌上,我看見了那包散發著香氣的香腸。它用草紙包裹著,被打成十字花的紙繩捆著,形狀像一塊磚,但比磚厚,封面有一張紅帖子,上面寫著幾個字。

二舅見我們稀罕,就打開了話匣子。香腸的學名叫“順香齋南腸”,產於萊蕪城北的口鎮南街村,萊蕪人習慣叫香腸。創始人蘇志亭,是濟南歷城人。香腸以萊蕪黑豬肉為主原料,肉切丁後拌入石落子、花椒、八角、砂仁等香料粉,再用自制的醬油醃泡三天。灌裝用的腸衣是豬身上的小腸,需反覆清洗揉搓,完全去掉髒腥氣,反過來刮油,然後才能灌裝。灌裝好的香腸,要掛在通風陰涼的地方晾曬,等曬出了古銅色的包漿,腸體內的空氣完全耗幹,裡面的瘦肉失去水分,肥肉收縮成型,捏起來既軟又硬時,才可以上大鍋蒸。

蒸熟的香腸需再次晾曬,直到香腸通體黑褐油亮,肉味由生變熟,由熟變醇。這時候,香腸的味道才達到頂峰。如果在村西頭晾曬,村東頭就能聞見味,倘若被風一吹,三里五里也聞的香。成品的香腸,蟲不蛀、蠅不叮,久放不變質。當然,這些知識都是長大以後多方考證得來的。當時的我,對二舅的介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滿腦子就是香腸成根,顏色發黑,聞著奇香,就是不知道啥味。

那天中午,母親湊了三個青菜,切一碗香腸,讓父親陪二舅喝酒。說是一碗,其實就是十幾片。母親先用菜葉子把碗的內裡填平,把切成片的香腸沿著碗壁貼上一圈,又在菜葉子上邊擺上幾片,就算是一碗。二舅和父親相互謙讓著,似乎對香腸不感興趣,只就著青菜下酒。我和三個哥哥在門外探頭探腦,但不敢進去。三哥精明,說進屋拿書包,進屋後就在炕沿邊上裝模作樣的翻騰,其實書包就在院子裡的磨臺上。

二舅知道三哥的小心思,就夾一片香腸遞過去。三哥等的就是這一刻,他不看父親黑下來的臉,跑過去兩手捧住,先使勁聞聞,才把香腸塞進了嘴裡,邊嚼邊往外走。我想分點吃,他張開嘴往外哈氣,聞聞,香不香?我湊過去,還真香。母親看見,眼圈就紅了。三個燒火做飯的姐姐小聲嘀咕,咱啥時候也吃頓香腸,超飽地吃。母親就捂了臉嚶嚶地哭。

二舅走後,碗裡剩下的香腸和沒切的香腸,被母親咔嚓一聲鎖進了櫃子裡,鑰匙直接拴在了她的褲腰帶上。饞了,我們幾個就趴在櫃子上聞聞。那個時候,聞味也成了炫耀的資本,尤其是我,年齡小不懂事,到處胡咧咧,說我家有香腸,頓頓吃。有一次還趁家裡沒人,領著小夥伴們來家裡聞了一通。打那時起,小夥伴們都高看我一眼,凡事都讓我先來。

剩下的香腸又待了幾回客,蓋東屋時又招待了一次木匠師傅,到最後就只剩下了半根,也就大人的食指那麼長。母親陪著小心問父親,讓孩子們嚐嚐吧?父親憋一會,把頭埋進兩腿之間,無力地擺擺手,算是同意了。母親把刀磨得錚亮,開始切那半根香腸。母親的刀功真好,切成片的香腸象紙一樣薄,簡直能當鏡子照。我們兄妹七人,六人分了三片,三哥分了兩片,因為他耍小聰明吃過一回。我問母親,你怎麼沒有?母親笑著說,味忒濃,享不了。這時的父親,蹲在一邊一聲不吭,臉上的褶子使勁往一邊擠,表情極其痛苦。

分了香腸,吃飯就吃出了花樣。大哥把兩張煎餅羅在一起,捲上一片香腸,咬一口煎餅,把香腸往下拉一拉,咬一口拉一拉,到最後一口才把香腸吃了。二哥則把煎餅泡進碗裡,把一片香腸摁進去,攪拌幾下,等油花子漂上來,才端起碗不住筷地往嘴裡扒拉。三哥因為少一片,吃得特別省,咬一大口窩頭,張開上下唇,用牙咬一丁點香腸。二姐更是仔細,把香腸片早就切成了香腸條,吃一張煎餅只就一條香腸。三姐生性粗拉,不會算計,吃到半飽香腸就沒了,只好去啃鹹菜疙瘩。

我的吃法,與他們都不同。開始,我只吃煎餅,等填飽了肚子,喝口水,含在嘴裡咕嚕一陣,噴嚏般吐在地上,直到嘴裡沒有了其它味道,才拿起三片香腸正反面看一遍,我要記住他們的模樣。看完,閉眼,把三片香腸塞進嘴裡,不嚼,就這麼含著,像含著一塊糖,讓它慢慢地融化。口水和唾液浸泡著香腸,唇齒和舌尖先是被一種柔和的香鹹掠過,這種鹹,不是粗鹽粒子那樣直來直去的煞口,而是軟綿綿的厚重的醬味,接著就是一股渾在一起熟透了的豬肉味、香料味、醬香味,在口腔裡瀰漫開來。它浸過喉嚨,向下走,經過腸道,又從腸道里鑽出來,漫過心、肝、肺,直到胃裡。

那一剎,五臟六腑像在香水池裡洗了澡,從頭到腳換了新器官一樣的清純和亢奮。此時的我,彷彿與外界隔絕,神一般閉著眼,閉著嘴,直到再也嘓咂不出任何味來,才慢悠悠地嚼,慢悠悠地咽,慢悠悠地回味著香腸渣的餘香。

可能是香腸的作用吧,第二天玩起來渾身是勁,熱了,風口上也敢脫衣服。結果被涼風一吹,身上的汗被猛地扎住,當天夜裡就發高燒,燒得手舞足蹈,胡言亂語。那時候缺醫少藥,生了病大都硬抗,我也不例外,硬抗了兩天,眼珠子就掉進了坑裡,再也沒了掙扎的力氣。晚上,大姐拿出一個小紙包,一層層開啟,是三片香腸,紙已被油透。大姐說俺沒捨得吃,讓老四吃吧,吃了就不發燒了,病就好了。母親一把摟住大姐,哭著捶打大姐的背,苦命的孩啊,我把你們生在這裡,罪過啊。

也許我命硬,吃了大姐的香腸,竟然奇蹟般的好了起來。後來母親告訴我,你吃了香腸,你姐拿著那張油了的紙,聞了又聞,聞了又聞,還舔了好幾舔。我聽了放聲大哭。

長大後我還算爭氣,每月都有一份可觀的工資。長姐如母,我經常去看她,每次都買香腸,有紙包的,盒裝的,真空的。有豬肉的,牛肉的,雞肉的。有鹹的,甜的,辣的。我對大姐說,你吃就是,超飽地吃。

再後來,大姐就不讓買了,說吃不出早先那個味道咧。這很正常,吃得多了,味道自然就淡了。我不聽大姐的話,繼續給她買香腸。我和她開玩笑,說吃不出味來也要吃,咱可不能再舔香腸紙了。大姐也鬧,說你要再發燒,香腸恐怕不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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