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電儀控維修師陳永偉:成為核電站的“神經科”醫生

在很多人眼裡,擁有堡壘般外殼的核電站,一直都是一個龐大、複雜且神秘的系統。但對在 “堡壘”深處工作的陳永偉來說,他13年來的日常卻簡單到可以概括成兩件事:大修和準備大修。

他是中國廣核集團運營公司首席維修技師,負責核電站各種儀控裝置的檢修。通常,他的工作是每18個月固定迴圈一次——這是核電站更換燃料的常見週期,他和同事們必須在二三十天內確保經手的任何一個儀表都萬無一失。

從這方面看,他的工作又是極其複雜的:每座核電站都有1萬多個大大小小的儀表,它們分佈在各個角落,測量精度往往要精確到小數點後四位數;檢修時,他和同事們會拿起直徑只有14毫米的扳手,也會用“像針一樣細”的螺絲刀給儀器做“體檢”。

每次大修時,在無限接近核電站核心的位置,都會上演這樣的場景:上千個人蹲著、站著,或者躺臥著,錘子的敲擊聲和砂紙的打磨聲混雜在一起,鍵盤噼裡啪啦,電焊閃出弧光。

大亞灣核電站一共有6座核反應堆,其中的兩座已經完成了今年的大修。所有檢修都結束後,汽輪機重新轟鳴,那是陳永偉最想聽到的聲音。

“核電站神經科醫生”

在核電系統內部,儀控工程師常被稱為“核電站神經科醫生”。

如果把核電站的控制系統比作人體的中樞神經,分佈在核電站各個角落裡的感測器,就是敏感的神經末梢。“它感知著核電站每一處的冷、熱、粗糙、光滑”,陳永偉解釋說。

反應堆堆芯是核電站的心臟,它在充滿冷卻劑的液體環境中執行。由於外圍包裹著厚厚的金屬壁,心臟跳動是否正常,只能透過變送器來確認。

陳永偉的一項重要工作,是給“堆芯液位變送器”的膜片精準定位。這是個堪比外科手術的操作,就像真的在處理心臟上的神經末梢——由於膜片處於密封狀態,肉眼無法直接觀察到,只能透過兩根高度差只有0。5毫米的小針來協助定位,整個過程需要雙手充分協調。

“這個精度要求是0。1到0。2毫米,考驗的是耐心和手感。”陳永偉說。

核電儀控維修師陳永偉:成為核電站的“神經科”醫生

2022年,陳永偉在技能中心進行堆芯液位變送器抽真空充液操作。受訪者供圖

“儀控系統比較敏感,每一個細微變化都可能觸發一些邏輯,導致閥門關閉,甚至反應堆停堆都有可能。”陳永偉記得,有次同事在除錯系統時出現了失誤,觸發了保護程式,消防系統的噴淋瞬間啟動,淋了一身。這已經是最小的損失。

耐心和手感的最大訓練成本就是時間。2009年7月,23歲的陳永偉從浙江大學電氣學院自動化專業畢業,進入中廣核核電運營有限公司儀表計算機部工作。

他和同屆的“新生”被拉到技能中心,在這裡做模擬訓練。有時,新生們也會拎著工具跟著老師傅去現場觀摩,被師傅催著“多練,儘快上手”。但等到能真正動手去做簡單工作時,已經是一年之後了。

老師傅付敬強第一次見到陳永偉,就覺得他有“靈氣兒”:他非常有主見,做事情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總是會提出各種建議。不過剛畢業的男孩還是稚嫩了些,需要不斷打磨。

實操從最簡單的測量開始,等到手不再抖了,資料不再出現錯誤了,才算入了門。可門後等待他們的,是核電站裡的1萬多個儀表,光是沿著這些儀表巡檢一遍,一天也走不完。

陳永偉逐漸意識到,和成為一名合格的神經外科醫生一樣,這項工作不僅要求精細,還要求體力——在換修核主泵時,人只能鑽進去蹲著,“有時候一連蹲八九個小時,出來膝蓋酸得直不起來”。碰到特殊的檢修,還要揹著氧氣瓶,戴著面罩進去。

唯一能讓自己舒服些的方式就是有一副好身體。現在,陳永偉的工裝下面,是八塊腹肌。他每天雷打不動地走2公里,經常爬山,為此還組了個登山隊,目標是爬完深圳所有的山。附近的梧桐山、七娘山、馬巒山已經被他們征服,陳永偉計劃著下一次出發,無奈大家總是出差,不容易聚齊。

在嚴謹中尋找創新

13年來,核電站裡的規律生活,以及對精細的極致要求,磨出了陳永偉自律、克己的性格。他比以前更愛整齊,甚至有點“強迫症”。一出門他就會惦記著家裡的煤氣、插座、窗戶,回去檢查,即使99%的情況下都是關好的。家裡的書本、水杯、紙稿、電腦,都要放在固定的位置,歪了就要擺好。看到同事的辦公桌上堆滿東西,他的心裡就像抓癢一般。“好想幫他們收拾一下。”

當嚴謹內化到日常中後,真正的“靈氣兒”開始釋放出來。

核電站儀控系統裡有著各式各樣、大小不同的“板卡”,這些類似整合電路板的元件,在一個發電機組就會有兩三千塊。陳永偉和同事們的一項主要工作就是“調板卡”。

按照流程,檢修時每一塊取回來的板卡都需要連線到校驗臺上,校驗精度。以往校驗臺上密密麻麻都是線,手工連線很繁瑣,極有可能忙中出錯。“連錯了就要抽絲剝繭,拆了重來,很煩人,就像織毛衣一樣。”

陳永偉用兩年的時間,研究出了一臺機器,實現了連線過程的電子化,把板卡插在儀器上,透過螢幕,就可以實現直觀地半自動操作。以往需要半個小時的工作,現在只要5分鐘。

每次大修期間要校驗一兩百張板卡,用上這臺機器,效率提升了83。3%。每次節省的時間疊加在一起,也能像核反應堆一樣,產生裂變般的效益。

核電儀控維修師陳永偉:成為核電站的“神經科”醫生

2022年,陳永偉在技能中心進行儀控板卡調校。受訪者供圖

大亞灣核電基地裡共有6臺核電機組,每天可以產生約1。2億度電,這相當於深圳這座城市平均半天的用電量,以及6000萬元的經濟價值。

陳永偉發明的16項智慧化工具,廣泛應用於中廣核20餘臺核電機組,透過科技創新累計創造價值2。33億元。

坎坷國產路

來到大亞灣核電站的人們,都會清楚地記得這段歷史:1987年大亞灣核電站建設初期,中國用接近一個成年人體重的黃金價值,分批派了113名學員前往法國、英國接受培訓。

當時的大亞灣核電站使用的核電機組,99%都是國外技術和裝置,甚至水泥都是進口的。

長期以來,更換堆芯液位變送器元件的核心技術一直掌握在外國人手裡。這個更換維修工藝複雜,對技術要求極高,有67道不可逆工藝,需要7天24小時連軸轉,其間只要有一個步驟未到位,結果可能就是顛覆性的,造成裝置的損壞。

以往每次更換,核電站都是請外方工程師過來,他們會搭建一個小帳篷,全程都在裡面操作,防止中方“偷學工藝”。因為技術難度高,每次的維修費用要100萬元左右。

後來,陳永偉和團隊突破了這項技術,現在五至七天便能完成一次變送器更換。不僅可以自己更換,透過技術創新,他們甚至可以讓過去“一次性使用”的機器,維修後複用。從有這個想法到做出成果,他花了三年時間。

核電儀控維修師陳永偉:成為核電站的“神經科”醫生

2022年,陳永偉在嶺澳核電站辦公室,給同事講解變送器設定及更換關鍵點。受訪者供圖

付敬強坦言,在遇到自己這個徒弟前,自己沒有想過創新工具。“大家習慣了國外成熟的產品,沒有再去開發一套新產品的想法。”

事實上,國產化的道路上佈滿了坎坷,工匠的每一次嘗試,都是小小的“歷險”。

今年5月,陳永偉在大修前,在實驗室對一個新的國產板卡進行試用,試用成功後,就可以在大修時替換國外板卡。這個板卡在反應堆保護通道上,可以幫助檢測出異常。

裝置剛開始“跑”,紅色的報警燈就瘋狂地閃,發出“啪啪”的響聲。即便已經工作了三四年,陳永偉的徒弟胥籽任還是嚇壞了。

“暫停,籽任”,機器停止,陳永偉很冷靜地把板卡拔出來,安上舊板卡。讓機器再跑一遍,就發現了隱藏的問題。

檢查發現,生產商把板卡上的引數“張冠李戴”。按照此前的流程,這個引數不用測試,所以成為了“漏網之魚”。陳永偉把它揪出來後,生產商很重視,及時更改了。

儀控檢修工程師的工作就是及時消缺,不讓異常發生在核電站執行之後。

徒弟熬成師傅,工具淘汰、換代,更新的思想替換掉了陳舊的技術。如今,百萬千瓦級壓水堆核電“華龍一號”平穩執行,我國擁有了完全自主智慧財產權的三代核電技術。國產的道路在一步步走深走遠。

平穩與活力

大多數時間,核電站裡的技術人員面對的都是程式化的枯燥任務。諸如在大修時,要校驗兩三百塊板卡和七八百個儀表。一個板卡的校驗就要重複兩三遍,每一遍都要在檢修表上完整地記錄。

陳永偉常跟同事打比喻,大修就像電影《恐怖遊輪》:每到一定時間就會開啟迴圈。

工作需要規律、平穩,陳永偉就在生活上製造一些新鮮感。他養成了一個習慣:種菜。之前他的寢室在頂層,天台都是他的菜地。找幾個木箱子,從寢室樓下裝了泥土,插上秧苗就去種。番茄、草莓、生菜、水蘿蔔,在他的精心栽培下都長勢旺盛。

平日裡,他一般會在早晨6點起床,沿著海岸線跑步,跳進海里游泳。有時候他會趕早爬山,看日出。路上,他不會錯過樹林裡面的白鷺,靜靜地錄上一段鳥鳴。

他將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他有個專門的筆記本,記錄著今天必須完成的工作。

他也習慣“一心多用”,手裡還有十幾個同時進行的專案。十幾年的沉澱不僅體現在檢修速度上,還有那十餘篇SCI論文。為了拓展知識面,2019年他考上了中南大學先進製造專業的博士,“爭取明年畢業。”

大亞灣核電站距離深圳市區不足60公里。這座以活力著稱的大都市,“變化”是最讓人著迷的氣質之一。但在核電站裡,每個人都在努力保證這個龐大系統的平穩執行——這裡的平穩,最終保證了都市的活力。

喧囂蔓延不到這個平靜的小港灣,陳永偉更喜歡這裡。這裡有海洋和沙灘,有嬉戲的魚兒和螃蟹,還有將要變成現實的一個個想法。他會覺得,這很有價值。

人物簡介

 

陳永偉,中共黨員,1986年出生,浙江海寧人,中廣核核電運營有限公司控制副主任工程師,曾獲得全國電力行業技術能手、中央企業技術能手、深圳市技能菁英等稱號。

他專注核電站反應堆控制及保護技術13年,累計出版著作3部,申請及獲得專利近70項(其中PCT專利4項)。在職期間,他透過技術攻關,實現核電關鍵重要裝置國產化36項,產品在大亞灣反應堆重要保護和控制系統覆蓋率達90%以上。

同題問答

新京報:

在你的生活和工作中,哪些東西是你一直堅守的?

陳永偉

:工作13年來,核安全是我一直在守護的。我們是核電站的維修工,只要儀表、板卡、探頭可靠穩定地執行,我心裡就踏實。

新京報:

什麼是你認為最艱難的時候?能夠堅持下去的原因是什麼?

陳永偉

:走在半路看不到結果的時候最艱難。不如意是常態,困難會接踵而來。各種問題足夠多的時候,我就會詢問自己:“這個到底能不能成?”能堅持下去,是因為我相信方法總比困難多,而且我相信自己,相信我能尋找到這些方法。

新京報:

你希望未來還要取得怎樣的成就,對於未來有怎樣的期待?

陳永偉

:現在核電站的檢修、運維方式都很繁瑣,如何實現智慧化,這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我希望能像我之前發明的儀控板卡自動校驗診斷裝置一樣,搭建起一個更安全、經濟、有效的智慧化維修體系。

新京報:

你感覺自己獲得的最大的快樂是什麼?

陳永偉

:我很開心現在還有精力去嘗試自己想做的事情,去開拓自己的人生,把路走深、走廣,這樣生命的密度就會變大,有限的生命就會被拉長,活得就更精彩。

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實習生 鄭欣怡

編輯 楊海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