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愛你的寂寞”——重讀周克希先生的《譯邊草》

“你要愛你的寂寞”——重讀周克希先生的《譯邊草》

我知道周克希是因為法國作家聖埃克絮佩裡的《小王子》,但老實說,2003年我買的第一本《小王子》是誰翻譯的,已經完全記不得了。那時我並不知道《小王子》的翻譯誰的好,2007年我帶五年級學生共讀《小王子》時買的恰好是上海譯文出版社周克希的譯本——薄薄的一冊,芒果黃的封面,定價只有9元。因為帶學生讀,自己也是讀了一遍又一遍,從此,《小王子》成了我的心上之書。能像《小王子》一樣打動人心的童話,還有一本是《夏洛的網》——那一本是朋友送我的,這個朋友像法國人一樣喜歡送書給別人。那時買書、網購都很不方便,我現在還記得他當初說的話:“我來做夏洛幫你買《夏洛的網》,只是希望我不要那麼快地死掉。”

《小王子》是寫給孩子看的,更是寫給那些會忘記自己曾經是孩子的大人看的。簡單的形式,深刻的內涵;周克希先生的翻譯,乾淨明白,又有哲理和詩意,兩者相得益彰,以至於後來我接觸到不少版本,都覺得火候欠缺那麼一點點。

周克希先生從事法語文學翻譯完全是半路出家。他在復旦數學系學數學5年,在華師大教數學28年,一直在和數學打交道,然而和復旦的喜歡讀莫斯科大學數學教材的同學不一樣的是,周克希喜歡讀《安娜·卡列尼娜》。後來萌生翻譯的念頭、接觸翻譯,是學校派他去法國巴黎高師學習期間的事情。他一邊教數學,一邊搞翻譯,兩件事情交疊了10年。

50歲時,他到上海譯文出版社做專職翻譯,總編找他談話,告訴他換了單位,職稱、職位、房子都要重新排隊,但他義無反顧地到了出版社——“只因為熱愛。”在董卿主持的《朗讀者》的某場錄製中,我看到了周克希先生的出場,套用他翻譯的波伏瓦小說《成熟的年齡》裡的一句話:“雪白的銀絲映襯這滋潤的臉色,是一種風度。”也許,“滋潤”換作“乾淨”更合適。

鋪排了這麼長的前奏,其實我想要談的是周克希先生的隨筆集《譯邊草》。這是一本值得閱讀也值得重讀的書,數學專業出身的他,使他有別於一般的文學作者,他的行文乾淨、精確,有一種科學的、細緻的精神和剋制的美;但他又不板起面孔,樸素的文字“充滿人性”,他談翻譯的心得,談創作的體會,在字詞的排兵佈陣裡尋找適切的表達,讀者可以感受到語言的豐富和微妙……喜歡文字和熱愛文學的人去讀一讀,於我們的見識和修養很有益處。

我手中的這冊《譯邊草》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的2012版,裝幀設計者有朱贏椿,然而首印還是隻有3000本——看到現在動輒以萬計的暢銷書,我感到了學術的寂寞、學者的寂寞。這冊書共分三個部分:“譯餘偶拾”共收20篇,談文學翻譯和翻譯文學的觀點,但不是那種端著的學術論文,總共134段,頗有些明人筆記小品的興味;“譯書故事”收錄了他翻譯《成熟的年齡》《基督山伯爵》《包法利夫人》《小王子》等作品時的故事;而第三部分的“走近普魯斯特”是書中故事和譯書故事的彙集,作者把它單獨列為一章,可見於作者而言翻譯普魯斯特的重要程度,“一個人一生應該好好做成一件事”。

談到文學翻譯與翻譯文學,周克希先生首先談的是“感覺”:“文學翻譯是感覺和表達感覺的歷程,而不是譯者異化成翻譯機器的過程。”在這一點上,翻譯和演奏、和作畫、和其他諸多藝術形式是相通的。“藝術以感覺為準繩的。”前些天我去看朋友示範素描的襯布,塗塗抹抹擦擦,再塗塗抹抹擦擦,外行初看似乎在做無用功,但不一會兒襯布邊的夾子就鮮明起來了。我想,這個過程就是畫者尋找感覺、捕捉印象的過程。周先生為了說明“感覺”這個玄妙的東西,舉了不少例子,比如汪曾祺寫夜馬:“正在安靜地、嚴肅地咀嚼著草料。”“嚴肅”不是一個新鮮的詞,但從中確實能感受到作家捕捉印象的到位——馬拉長著臉(馬臉本身就長),總給人嚴肅的感覺,實在很妙。

在《譯者的氣度》一文裡,周克希先生提到了翻譯家該有的氣質是善感和耐靜;在談譯文的翻譯度、譯文的有所失落和過猶不及、譯文的色彩和趣味、語法與邏輯等觀點時,作者並不簡單地下一個是與非的定論,而是講例子,講故事。非常值得一提的是因為他的譯者身份,行文中他對翻譯界、翻譯大家們的故事信手拈來,讀者可以從書中讀到他們的觀點和故事。王小波先生在《我的師承》裡談到,他最愛的道乾先生和良錚先生都曾是才華橫溢的詩人,後來,因為他們傑出的文學素質和自尊,都不能寫作,只能當翻譯家。我也認為,論對現代漢語的把握和感覺,最好的群體確實可能在那一代的一流翻譯家那裡。

“翻譯度”是楊絳先生創造的詞。舉例來說:“可是看到(事情)被拖延著……”是死譯,翻譯度最小;“可是事情卻拖延著未實現……”比較達意;“可是遲遲不見動靜……”比前兩種譯法更信也更達,翻譯度也最大。原意不達,就是不信。諸如把“小便”譯成“放他身體來的水”的情況,確實屬於翻譯的尷尬。汝龍先生談翻譯的語言時,告誡周克希“少用四字句”。他舉了個例子,“烈火熊熊”,你可以說“一蓬子火燒得很旺”。陳原先生稱讚徐志摩給義大利的文化古城佛羅倫薩(Firenze)寫上三個迷人漢字——翡冷翠,那是“一名之立”,“凡不知人名地名聲音之諧美者,不足以言文”。

……凡此種種,我們都可以看到在語詞的密林裡,這些翻譯大家如何透過閱讀、翻譯、表達,進入藝術文學的審美境界。

1997年,周克希先生選擇重譯普魯斯特《追尋逝去的時光》(周克希先生所譯書名),之前是15人的合譯,他想再看看自己獨自一人能否在譯途上再走上幾步。普魯斯特的作品思想深刻,而他特殊的表達方式——句子長,一環套一環的句子結構,令很多閱讀者望而生畏。譯事之艱辛,進度之緩慢,都比預想的更甚。每天早上一起來,周先生就開始工作。他說,一個渺小的譯者,哪怕全力以赴,也還是不一定夠用的。翻譯時,他的日曆上只有星期七;衛生間就在旁邊,不到萬不得已不去,怕腦子裡的東西會一下子沒了。就這樣用力,每天平均也不過譯出400字。就這樣耳鬢廝磨12年,他譯出的普魯斯特筆下的“貢佈雷”是那麼令人嚮往——

小路上到處都是英國山楂的花香,就像在嗡嗡作響似的。一溜樹籬,宛若一排小教堂,掩映在大片大片堆簇得有如迎聖體的臨時祭壇的山楂花叢裡;花叢下面,陽光在地面上投射出四四方方的光影,彷彿是穿過玻璃天棚照下來的;山楂花的香味,顯得那麼稠膩,就像是成了形,不再往遠處飄散似的。

我願意花點兒時間抄下來,向普魯斯特和周克希先生致敬。里爾克在給一位青年詩人的信裡寫到“你要愛你的寂寞”。這句話是對周克希這樣的孤獨的翻譯者說的,也是重讀這冊《譯邊草》後我對自己說的——在這個刷短影片15秒以上都沒有耐心的年代,你要愛你的寂寞。

(原題為《“你要愛你的寂寞”——重讀周克希先生的》 作者 張學青 來源 中國教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