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少女之後,詩人不再寫詩丨星期天文學

愛上少女之後,詩人不再寫詩丨星期天文學

週五好,這裡是「星期天文學」。也許有讀者還記得這個名字,它初創於2016年,是鳳凰網讀書最早的文學專欄之一。這幾年,我們與網路環境相伴共生,有感於其自由開放,也意識到文字載體的不易,和文學共同體的珍稀。

接下來的日子裡,「星期天文學」將以一種“細水長流”的方式,為純文學愛好者設宴。這裡推薦的小說家,年輕而富有才華,是新文學的旗手,他們持續而毫不功利的寫作,值得我們多花一點時間,也補綴、延展了我們的時間。

「星期天文學」第14輯,嘉賓是作家黎么。《從始至終》是黎么的最新長篇,從世界源始到世界終結,存在、發生在世界上的諸事諸物都一一在小說中呈現。十四個章節排布為巨型的詩行,組成一本十四行詩般的長篇小說。

下文摘選自此書名為《愛慾》的一章。在這一章中,一位在愛慾中失語的詩人從無名的島嶼而來,登上帆船來到一座繁華的城市,與少女命中註定般相遇,也在相遇的那一剎那,他忘記了詩人的語言:“知識變得蒼白,快要凋謝了……“

愛上少女之後,詩人不再寫詩丨星期天文學

黎么,小說寫作者、文字實踐者。現居南方。著有短篇小說集《紙上行舟》,長篇小說《山魈考殘編》。譯作有《東西謠曲:吉卜林詩選》。

愛慾

黎明時分,在一塊沾滿了貝殼碎片,如同一座微型雪山的礁石上,詩人盤膝而坐,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日出。在島嶼上生活了太久,這裡的每一塊岩石都與他的肌肉和骨骼完美契合,就連那些突起的稜角對他也是溫柔的。他神態安詳,不覺麻木,也不覺疼痛,或許,疼痛對於他,也已是舒適的一種。在他的下方,浸在海水中的一處巖腳,由幾根木樁撐著一張大網。一群銀色的游魚在其中擁作一團,翻騰跳躍,像夜幕撤走時不慎落入陷阱的星辰。

多年以前,詩人在機緣巧合之下,登上了這座無名的小島。此後,他沒有離開過,也沒有再見過任何一個人。起初,島上的樹林是他的主要食物來源,其中生長著模樣像滿月的水果和一種散發著麝香氣味的小型野豬。那個時候,除了採集和狩獵,就只有發呆與回憶——他拒絕給負擔過重的生命增加新的經歷。有時,他會登高遠望,看體形龐大的藍鯨在海面遊弋。他欣賞它的沉默和它的孤傲。他覺得,在它遲緩笨重的泳姿中,有一種極富洞見的憂鬱,就像一個厭倦了自己領土的國王。他欣賞它放棄佔有、自我流放的態度。

學會了結網捕魚之後,生存變得輕而易舉。魚兒就像每天生長一茬的莊稼,只需挪步取用即可。詩人不再同自然肉搏,也幾乎不再運動,活得像一尊擺在岩石上的佛像。在那些陽光還算不錯的日子裡,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和他的影子——那隻黑犬做一種無聲的交談,經年累月的默然相對讓他們能夠以彼此映照的方式相互貫通。日復一日,它樂此不疲地模仿他,像一個以自己為作品的雕塑家,一絲不苟地,苛刻地,甚至於有些殘酷地用刻刀在身體上雕琢。它越來越像一個人了,尤其是,越來越像他了,如今,就差長出一張臉了。

他們的對話其實是個規則簡單的遊戲:由一方提出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另一方則須以一個迴避答案的答案巧妙作答。比如,問:“什麼樣的人才稱得上智者?”答:“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人。”再比如,問:“什麼是思想?”答:“思想是一些精緻的鳥籠,裡面關著製造鳥籠的思想家。”問:“思想家又是些什麼人?”答:“一群誤入歧途的傢伙。”問:“什麼是思想的歧途?”答:“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總是從一個思想拐進另一個思想。”問:“思想的大道又通往哪裡?”答:“所有的思想都通往困惑,並終於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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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詩人在薔薇色的曙光中等來了這位灰色的友伴,但還未來得及問安,就被一陣極不尋常的感受擾亂了心緒:一種刀刃接近肌膚時,疼痛將至未至的快意,令他的心頭一陣狂跳。抬眼注視遠方的海平面,暫時還未發現任何可供辨認的跡象,但長期獨處的物種普遍具有超出視線範圍的直覺能力。他明白,有某種外來的東西進入了這片海域,並且正在接近這座島嶼。

正午,海天相接之處出現了一個起起伏伏的黑點;傍晚,桅與帆的形象已經呼之欲出;子夜,一艘高大的三桅艦船在距離詩人不遠處靠岸。幾名來自南方的水手率先跳上了海灘,領頭的那個仰起頭望了望天空,北方的月亮在雲霧的群山中逡巡,令他想起某個相似的夜晚,它在遠方的孿生兄弟曾微笑著親吻他家的窗欞。在這群經驗豐富的發現者眼皮底下,詩人沒能妥善地隱匿蹤跡。第二天一早,藏在礁石縫隙裡的漁網就被他們搜了出來。不久之後,一個攀在椰樹樹頂的精悍水手從高處望見了窩在灌木叢裡的詩人。很快,這群樣貌兇狠、表情友善的客人將驚慌失措的主人團團包圍起來,以一種完全過頭的熱情七嘴八舌地向他問話。一個面相威嚴的紳士喝止了喧譁,然後向前一步,由人叢中走出,為同伴的粗魯和失儀向詩人表示歉意,並且首先說明了自己這一行人的來歷,顯示出周全的禮數和十足的誠意。

據這位可敬的船主介紹,他和他的船都從西邊來。生他養他的那塊土地曾經以強大的武力、虔誠的信仰和超前的政治制度贏得了無上的權力,成為帝國中的帝國。然而,物極必反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到達頂峰之後,它便滑入了漫長而痛苦的衰落期。所幸在觸及谷底之前,又有轉機適時出現。如今,藝術與詩歌彷彿兩陣飽含芳香的微風,拂去了蒙在金冠上的塵土,以一種格外溫和的方式為祖國增添了新的榮光。

“我更願意稱呼這塊土地為祖國,儘管在政治上,它早已破碎,但在精神上卻仍然是一個整體。”他說。當然,一切的發展都與經濟息息相關,作為新興商人階層的代表,這位紳士憑藉自己的領導才能和冒險精神獲得了驚人的財富和遠高於父輩的社會地位。在這個時代,他的故事具有普遍性。

這一趟已是這位船長的第七次遠航。歷時數年之久,船隻先後抵達了位於南方和東方的兩座大陸,在沿途的每一個重要港口停靠,高價售出當地稀缺的大陸貨,低價購入當地特有的稀罕物。“艱難險阻是上天對勇士的眷顧。”船長語氣堅定地說。一路之上,他們戰勝了幾撥海盜、幾場風浪,部分船員因為致命的戰鬥、傳染病,以及迷人的異族姑娘而不得不離船登岸,成為一座城鎮或一塊墓地的新居民。

“我們很難對離別習以為常,不過,從當地招募得來的新水手在技能和勇氣方面都不遜於前任。”他一面說著,一面驕傲地環視他的部下們。如今,他們的船裡滿是奇珍,他們的腦中滿是奇聞,他們的帆中滿是吹向故鄉的風。“騎乘著這匹沒有蹄子的木馬,我們踏上了這條沒有足跡的歸途。”說著說著,這位紳士的眼中泛出了淚光。他告訴詩人,除了基本的商業活動,他們還接受途經的一些城市的委託,將麻風病患和被妖魔附體的人帶到連瘟疫和魔鬼也會迷失的海上,送去那些在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的,位於世界盡頭的島嶼。事實上,這就是他們在這座無名小島停靠的目的。

詩人只是聽著,並不言語,時不時地點一點頭表示理解,並且做出一個請對方繼續說下去的手勢。待到船長說完之後,他彎下腰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句話:一人的孤獨凝結為露,眾人的孤獨匯聚成海。遠道而來的紳士低下頭瞧了半天,儘管不解其意,但仍大為吃驚—這個啞巴島民不僅能使用他家鄉的文字,而且還將多種粗鄙的方言糅合在一起,魔術般地變出一種優雅的書面語。他雖字字熟悉,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全新的句子。

船長心想,站在他面前的這位不是精靈就是魔怪。但對於一位商人而言,兩者並無不同,善也好,惡也罷,都不妨礙他對利潤的追逐。船在下一個早晨揚帆起航,像一柄匕首劃過眾人的孤獨,經由一道不斷癒合又不斷破開的傷口,駛向那片久違的陸地。那一天,島上少了一位詩人,多了三具裹在白布裡、被看不見的烈焰焚燒的身體。

愛上少女之後,詩人不再寫詩丨星期天文學

漂洋過海不僅是一種運動、一種勞作,更是一項精神上的修煉,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是一個洶湧澎湃的隱喻。海上的苦行者們豎起桅杆、扯起風帆,對驚濤駭浪發出追問,然後去往下一個港口尋求答案。在這一問一答之間,隔著無垠的困惑,隔著整顆星球的迷惘。羅盤與命運是兩位勢同水火的嚮導,一位對著他們的耳朵大喊大叫,要求他們振作起來,朝既定的方向前進;另一位卻哼唱著催眠的小調,勸他們鬆弛下來,多點耐心,等待風浪送他們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他們被撕裂了,但並非不幸。一個新的人種從中產生。這是一群激越的人,這是一群消沉的人,這是一群不屈的人,這是一群順從的人,這是一群信科學的人,這是一群信宿命的人,你可以叫他們水手,也可以稱他們為“現代人”。

三桅船載著詩人,穿過兩股洋流,跨越兩個季節,終於在數月之後一個晴朗的早晨,抵達了一座溫暖的海濱城市。船隻進港的時候,船長以一種只有歷遍滄桑之人才會有的低沉音調宣佈,目的地到了。一行人登上了快活之岸,也登上了失落之岸——謎面如果過於精彩,會讓謎底黯然失色:旅程的波折,令旅行的結果變得無關緊要。當天晚上,眾人以一種復仇的心態縱情狂歡,彷彿想以此迎接世界末日。在酩酊大醉之後,有人歡叫,有人哭號,每個人都歇斯底里,他們詛咒明天,朝著明天嘔吐,對於明天的邀約嗤之以鼻。但明天還是如期而至,以不容拒絕的慷慨說服了所有人:船上裝載的貨物價值不菲,而且出奇地搶手,沒出港口便傾銷一空,大副、二副和每一位船員都領到了可觀的報酬,而船長則躋身於這塊陸地之上最為顯赫的人物之列。有生之年,他再也不必出海了,儘管在夜晚或是清晨,總有某些時刻,還得在寬大華麗的臥榻上獨自顛簸,忍受暈船的苦楚。

坐了一日一夜的馬車,詩人跟隨船長回到了他的故鄉。在這座城市之中,百合花與石獅子隨處可見,此外,還有兩種透明的蝴蝶——科學與美學——在空氣中飛舞,隨時準備降落在那些舉止優雅、富有見地的人們頭頂。在這裡,語言是嘴裡的珍珠,即使普通市民的日常對話,也散發著教益與靈感的光輝。這是一個進步的時代,一個快樂的時代,一個人們集體與智慧女神墜入愛河的時代,一個像剛剛出殼的雛鳥一樣大放新聲的時代,但詩人依舊沉默。

作為一場非凡冒險的見證,他在船長几乎夜夜無休的家宴中擁有一個固定的席位。每當那些充斥著刀光劍影,散發著魚腥味的故事在跌宕起伏的敘事中抵達高潮,悲欣交集的船長總會適時地做出一個戲劇化的手勢,指向如同貝殼一樣被他從海灘上撿回來的這位朋友。此時,詩人便會從座位上站起,向所有聽眾欠身致意。

在一個微風盪漾的春夜,一位特別的客人,確切地說,一位天使的出現改變了一切。當晚,在宴會進行到壓軸部分的時候,詩人一如既往,準備像只報時鳥一樣伸出腦袋,重複他已經習以為常的表演。他一邊等待,一邊望著窗外,看著神以溫柔的手指輕撫嵌滿水晶的深藍色緞帶,不覺間口中發出了一聲輕嘆。待到收回思緒,轉過面孔,他發現一位貴賓的女兒正在凝視他。沒有任何詞語能夠形容詩人在那一刻所經受的震撼。要知道,那種無條件、無保留的悲憫,若是從一個九歲女孩泉水般清澈的目光中湧出,便足以洗淨整個汙濁的人間,自然也能復活一個心如死灰的詩人。

他顫抖著,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完全無視船長對他發出的訊號,只俯下身去,用剛剛解凍的、僵硬的舌頭呢喃著說:“您讓一塊頑石想要歌唱,我的小姐。”“您好。您叫什麼名字?”女孩雖侷促不安,但仍以大家閨秀應有的得體向他詢問,臉上的笑容兼有新生兒的純真和成年女性的溫婉。“已經很久了……因為不願被提及、被召喚,我丟掉了我的名字……是您將我從忘川打撈出來,重新投進塵世,您有為我命名的權利。”包括船長和女孩的父親在內,在場的所有人都未曾經歷如此出人意料的局面,一時之間都被排除在外,彷彿一群駐守在岸邊的衛兵,對河上發生的一切無能為力,只能目送二人乘坐語言之舟越漂越遠。“歌丁……我想叫您歌丁。不知您是否同意?沒有什麼含義,我只是喜歡這兩個音節。它們一個在舌頭上面,一個在舌頭下面,挨個蹦出來的時候格外動聽。”

啞默的豎琴再次被奏響了,之後,出眾的才能和神秘的身世讓詩人歌丁聲名遠揚。名流與富商向他發出邀請,小姐與貴婦對他傾心仰慕,他越是漠然處之,就越是被青睞、被推崇;他越是對過去守口如瓶,那個在坊間流傳的有關毀滅與重生的故事也就越是離奇,越是曲折,越是引人遐思。問題在於,他並不介意自己在眾生的聚會中佔據何等位置,他的生活僅僅取決於缺席的那一個。在她成年之前,他強迫自己遠離她;在她成年之後,他仍舊竭力避免與她相見。愛人者不能與被愛者靠得太近,否則便會引發災難。他想:如果她拒絕我,我無疑會立刻斃命;如果她竟然接受了我,我又怎能確保我的愛不會就此終結?怎能確保自己不會從一個無私的、神聖的追求者變作一個自私的、卑劣的擁有者?不要忘記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蘇格拉底又借狄歐蒂瑪之口傳達的教誨:愛是貧乏與豐饒結合所生,它渴望,但不擁有。(蘇格拉底與狄歐蒂瑪有關愛慾的對話見於柏拉圖對話錄之《會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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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夜晚,他都像一隻躲在書齋裡的蜜蜂,從對她的思念中採集痛苦,並啜飲以這痛苦釀成的甜蜜。每個清晨,她都在兩面鏡子裡映出自己的容顏,一面擺在她的梳妝檯上,另一面則擺在他的腦海之中—這幅懸在水銀淚滴裡的肖像每每令他傷心欲絕,令他聯想到一切美麗而又短暫易逝之物。

詩人對於少女的愛慾不外乎兩種:其一是但丁對貝阿特麗絲的愛,其二是浮士德對格蕾琴的愛。前者以永遠不可填補的空乏來滋養慾望,後者則以破壞性的佔有終結了慾望。看似全然相反,卻最終都實現了對慾望主體的拯救。看來,昇華或幻滅其實無關大局,只要有一位死去的少女願意從天國俯下身,對你伸出雙手即可,而因為善良、純潔和對惡的無知,少女們幾乎總在這樣做。出於對世俗的棄絕態度,詩人的愛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祭奠,任何活人自然都不可能成為祭奠的物件。事實上,正是詩人以詩意的抽象殺死了少女,或許,只因在少女的身上發現了人世罕有的,精緻的必死性,他們才對她痴迷不已。

另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每位詩人都孕育於一個未婚的、早夭的少女,孕期接近永恆——他們不願讓自己誕生——而這些負重者、這些犧牲者、這些成全者、這些懵懂的母親對此並不知情。

這是他第一次產生這樣的願望:作為一個純粹的靈魂生活下去。他的情感是個十足的龐然大物,他的肉體卻渺小、虛弱、乏善可陳。一頭鯨魚不可能在一口濃痰裡遊動。他並不敵視肉體,不但如此,他崇拜力量,會為健碩的、彷彿隨時會爆炸的肌肉而傾倒。但他是個詩人,他的身體只需保證他的存在,或許還有另外一個功能:幫助他理解生命的悲劇性。他開始頻繁地接近那些熱衷於運動的人,或那些沉溺於享樂的人,只因他們與他恰好處於相反的兩極,如同肉身與精神的截然二分。詩人的一位朋友,一個年輕的貴族,由於從穴居的祖先那裡承襲了嗜血的本能,偏愛組織盛大的集體狩獵活動。有一回,他在歌丁的面前射殺了一頭梅花鹿,並非使用槍彈,而是更為古老的武器:弓箭——一種用鮮血彈奏的豎琴。他以典範性的動作緩緩拉開弓弦,側身站立,讓眼睛、羽箭和目標連成一線,姿態無懈可擊,全身上下佈滿鋒芒,像一座高山凝縮成一個人的模樣—在一邊觀望的詩人則有著與之完全相反的海拔:一座深淵的海拔。他的力量、技巧、意志、勇氣、信念都貫注於這詩意的一擊。羽箭離弦飛出,人也隨之放空。他分兩個步驟拋除自己:先是茫然若失的滑行,然後毫釐不爽地揳入早已等待著他的傷口。“開弓沒有回頭箭”,這種覆水難收的悲壯讓歌丁險些涕泗橫流。

這是一支言出必行的箭,詩人想道,任誰也不能拒絕它的承諾。他看到中箭的獵物一個彈跳躥上了樹梢,然後又重重地跌落在地,彷彿擊中它的是一個大得多,也沉得多的東西。他看到一片塵埃像一塊紗巾,輕輕揚起,然後緩緩飄落,掩住了它的身軀。獵人和詩人同時向前走了幾步,近距離打量這隻美麗的野獸。它大張著嘴巴,鼻孔呼呼地噴著熱氣,躺在一攤櫻桃汁樣的血泊之中,四蹄仍在划動,仍未放棄奔跑,但步態只像一個宿醉的老人,只像在夢的池塘裡遊動。歌丁站在一邊,久久地凝視它,彷彿在等待一道擱淺的閃電冷卻下來。我的箭呢?它在哪裡?我又該拿它來對準怎樣的目標?詩人想。對此,他有個並不充分,但完全適用的答案:靈魂的獵物是知識,它的武器是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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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市立圖書館的書架迷宮裡多了一個尋路的人。在歌丁看來,一旦走進一座圖書館,便不可能再走出去。它太大了,比其所在的城市更大,比世界更大。它是地板上的無限,屋頂下的宇宙。而對於一個靈魂,一本書便已足夠寥廓,一旦選擇在某一頁降落,便面臨著在字詞的叢林中迷失的風險。

廢寢忘食的詩人整日徜徉其中,漫無目的地穿梭,夢想著也能遇見並獵得一頭梅花鹿。他拉滿了手裡的閱讀之弓,時刻留意著躲藏在灌叢中、樹蔭裡的獵物,但鮮少放箭。那是個知識的白銀時代,既是繁榮期,也是衰落期;觀念、理論、學說和知識分子的數量都在激增,但成色卻已大不如前。每天都有堆成山的書籍運送進來,但除去那些轉述其他書的書,改寫其他書的書,節錄其他書的書,小書擴充成的大書,大書縮編成的小書以外,除去其他書的子孫、其他書的殘骸、其他書的傀儡以外,剩餘的少部分自我生育、自我供養的書裡也多是謬見、誑語和沒羞沒臊的自說自話。油墨乾涸,結成思想的淤泥,想從裡面淘出金沙是極為困難的。詩人自然不願把珍貴的羽箭浪費在田鼠和松雞身上,他以目光一刻不停地搜尋,期待能邂逅一節玲瓏的犄角或是一片迷人的花斑。他有足夠的耐心,但缺少足夠的幸運。除了詩人,圖書館裡還有幾個常年在書架間流浪的人。他們是一個秘密的部落,擁有同一種樂趣,承受同一種折磨。過於天真的期許和從不到來的奇遇剝削著他們。為了擺脫無謂的痛苦,為了不至於灰心喪氣,最好忘記初衷,將目標拋諸腦後;而若是不能移情,也不善遺忘,便只能想方設法將苦苦尋覓的過程變成一個遊戲。

有人將每一本書的第33頁扯下來,裝訂成一本只有第33頁的書、一本33頁大全。有人致力於找出一句在所有書裡都出現過的話,一句避無可避的話;有人則相反,只想找到一本沒有這句話的書。有人用書占卜:拿起一本書,隨手翻到某一頁,然後閉上眼睛,將手指按在某一行,憑藉此處的文字提示,定位下一本他要讀的書。這個理論上可以永無休止的抽籤接龍將一直持續到生命的盡頭,屆時,他讀到的最後一本書將準確預言他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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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圖書館生物都是孤獨的。通常情況下,他們在梳齒狀的空間中彼此隔離。但也有例外。許久以來,歌丁不斷地在圖書館裡與另一個人不期而遇。那是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男人,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陳舊的黑色翻領長袍。每當詩人走過一排排微縮大廈般的書架,循著索引牌的指示,拐進一條幽靜的巷道,那個人總是已經先他一步到達,正將頭埋在書頁裡,埋在自己的陰影中,彷彿在吮吸著什麼。他不像一個讀者,倒像一個崗哨,似乎始終都在那裡,從未離開過。令歌丁尤為困惑的是他的多重性和同時性:當巧合一再重複,以致成為一條定律,當在不同的樓層、不同的房間、不同的書架前從無例外地遇見同一個人,詩人不得不懷疑此人是一種線性動物,平行存在於任意兩排書架之間,正如作者的幽靈寄身於書裡的每一條(夾在任意兩行字之間的)空白的廊道里。

終於有一回,他開口說話了。他問詩人:“找到您要找的書了嗎?”

“沒有。”歌丁回答,“而且,我已經在懷疑是否還有找到的可能。知識變得蒼白,快要凋謝了……我該怎麼說呢?知識失去了它的直接性。”

“啊,”他用帶點驚訝又帶點嘲弄的口吻說,“您很誠實,而且……很有代表性。不過我想,還是有必要問一問,您所說的‘知識’指的究竟是什麼?因為我總是發現,人們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表示的常常是很不一樣的東西……有時,人們說起‘知識’,指的是對一事一物的記錄,比如歷史事實、地理方位、物質的屬性等等……它們只是純粹的‘資訊’,我們能做的只有記住它們,或者,連記憶也不是必需的,只需建立索引,以備查詢,也就夠了……在第二種情況下,人們所說的‘知識’,是對前面提到的那些‘資訊’的進一步利用……我們可以從那些已經掌握的確鑿記載中,推匯出那些我們並未實地測量,並未當場記錄的事情。本質上,這類‘知識’和第一類並沒有什麼不同,它們的區別僅僅在於來源……至於第三類知識,則是透過分析第一類和第二類資訊而得出的一般規律,它們是對過去出現過的同類事物的總結,並將在未來的同類事物中不斷得到驗證……有人把這三種類別的知識統稱為‘客觀知識’,但我不太贊同,我認為‘客觀’這個詞實際是對‘片面’和‘空洞’的粉飾……這麼說吧……對林奈先生(即卡爾·馮·林奈,物種分類法和雙名命名法的初創者)的大名,您應該不會陌生—他摘下並永久佔有了名詞的王冠……這是他的故事:一個患有花粉過敏症的男孩在自家花園裡暈倒,進入了瀕死體驗,在那短短的片刻,他感受到一朵金盞花的雌蕊帶給一隻蝴蝶的幸福……他為此沉醉一生……但這是他根本無法表達的……這種表達的需要讓他感到絕望,所以,最後他只能將他的花園……將每一座花園都裝進一張冰冷的、機器般的分類詞彙表裡……好吧,話說回來,這三類知識都有清晰的輪廓,它們只與一個有限的系統相關,甚至只與自身相關……它們視‘模糊’為大敵……所以,它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可以經歷無數次轉述而不會失真……我們在閱讀的時候,無論讀到的是第幾位作者的第幾次轉述,都和閱讀第一位作者的原文有同樣的效果。我猜測,您所說的‘知識’,應該已經排除了這三個類別,既然您提到了‘直接性’的喪失……”

“您十分敏銳……”詩人說,“我所說的‘直接性’,是就知識和經驗之間的關係而言的。我需要的知識,是從經驗——作者的直接經驗——中來,並能回到經驗——讀者的,即我的直接經驗——中去的知識。換句話說,這是一種以‘他’見‘我’的知識。您剛才提到轉述……沒錯,這是很重要的問題。也許這些知識本來與作者的經驗直接相關,但從第一次被轉述開始,就不斷變形、不斷流失,等到了讀者這裡,從知識再轉回經驗的道路已經斷絕了……我們都已迷失在起點和終點之間……更要命的是……這些懸在空中悠來蕩去的複製品,偏偏要比它們的原型更復雜、更美麗、更別緻……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精心裝扮,個個都充滿了魅力,吸引著我們不斷地收集它們。這種知識沒法融進我們所經驗的世界,但卻越積越多,自己堆成了一個世界……我們分裂了……成了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最近,我在想,既然轉述必然導致誤解……既然能夠被轉述的只有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東西……那麼真正的知識也許是沒法轉述的……也許第一位作者就弄錯了,因為真正的知識就是經驗本身,只要言說就已經是在轉述了……可是,除了言說,我們又能做什麼呢?誰又能去經驗他人的經驗呢?當然,我們—讀者和作者—都相信這類知識是存在的,因為我們都相信自己的經驗具有普遍性。我們經驗的世界,是由痛苦、歡樂、憂鬱、悲傷、憤怒、妒忌和無窮無盡的乏味一併構成的,我們相信他人也在同一個世界裡。我們對這個世界無能為力,但相信他人的勝利等於我們的勝利,因為這種勝利是可以在不同的時空一再重複的……正因為有這樣的奢念,我們才任由各種病毒般不斷增殖的、虛假的知識把自己包圍起來……我們泥足深陷,已經無法返回自己的經驗了。”

“啊,您說得有理。”那個男人再一次用調侃的口氣說,但立刻又變得格外嚴肅,“不過,看起來您還沒有發現:咱們生活的世界就是一個二手的世界,是關於一個已經被我們弄丟的世界的——用您的話講——‘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知識。在這樣的世界裡您能經驗什麼呢?您的經驗是知識化的經驗,您經驗不到經驗本身。這就是我們的‘失樂園’……您知道,我見過一些致力於學習並貫通一切現有知識的人,之所以為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耗盡一生,只因為他們相信窮盡知識,便能忘卻知識。”

“有人成功過嗎?”

“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因為成功的人將停止言說。”

愛上少女之後,詩人不再寫詩丨星期天文學

直到此時,這個男人才第一次將頭從書頁上抬起,從天窗透進來的一束陽光在陰影中刻出了他的臉。啊,詩人不禁驚呼一聲。他發現,此人竟是一位盲人。聽到歌丁的叫聲,男人的臉上露出一個表示體諒的笑容:“您一定在想:一個盲人為何閱讀,又如何閱讀呢?愛求知的人,也愛滿足他人的好奇心……接下來我就解釋給您聽……在失明之前,我在這座圖書館裡徘徊了半生,對這裡的一切瞭如指掌……我熟悉這裡的每一本書,並能準確說出圖書管理員會將一本書擺在哪一個書架的哪一層、哪一格、第幾本。失明之後,我仍保持著習慣,每天來到圖書館,在對應的位置找到自己過去愛讀的書……翻開它,在心裡再次讀它,重溫第一次讀到那些句子時的甜蜜。有時,一本書不見了,被人偷走了。或是被淘汰了,被新書替換了……我便只好放棄它,再投向另一個回憶。看起來,遲早有一天,所有的回憶都會消失……我將不得不終止閱讀。但到那時,我還存在嗎?”

道別之際,詩人向這個一心想將自己埋葬在圖書館裡的人詢問他的名字。他再次笑了,但這次是自嘲的笑。“一個名字能告訴您什麼呢?”他說,“您不妨稱我為米諾陶諾斯(克里特的王后帕西法厄與海牛所生的怪物,牛頭人身,被克里特王米諾斯囚禁在迷宮裡,作為王權之中不能示人的核心部分,被其隱匿和供奉起來。而在知識—光明的權威中央,也包藏著黑暗的、可憎可怕的秘密。)——一個被囚禁在迷宮中心的人。”

本期推薦書目

愛上少女之後,詩人不再寫詩丨星期天文學

《從始至終》

作者:黎么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