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年夜飯桌上的團圓飯:十里不同風 百里不同俗

江西年夜飯桌上的團圓飯:十里不同風 百里不同俗

武寧什錦湯

“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我省各地年夜飯桌上不同風味的團圓飯,呈現的是贛鄱大地上豐富多彩的民俗,它牽繫的是幸福團圓,彌散的是家的味道——家鄉美食的溫暖召喚。

武寧什錦湯

張雷

武寧的美食就如同武寧的方言,四方迥異。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可能是莽莽大山隔開了一方水土,一條山溝裡自成一個小氣候,一種特色食物或者特色做法,竟為一方所獨有,這是一代一代人一點一滴調試出來的創造,是用舌頭胃腸反覆體驗的成果。

就比如什錦湯吧,名為湯,實為羹,武寧人年夜桌上的頭道菜。“無什錦湯不是團圓席”,這道菜列入了九江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上過國宴,還有個“八寶什錦湯”的花名。

什錦湯做起來挺費勁,要把十幾樣食材切成丁。武寧人管什錦湯的備菜功夫叫“斬”什錦,一個大木盆洗得乾乾淨淨,一樣又一樣食材進了盆,切成大小一致的形狀。菜刀剁得山響,篤篤篤,乾脆又有韻律,過路人一聽就知道這家在“斬”什錦。

“斬”好了什錦湯的食材,根據食材的易熟程度、不同特性,分時段下鍋炒香,然後熬煮,其間要不斷攪動,防止沉底煳鍋。熬上四五十分鐘,熬得所有的食材和融了,硬的軟和了,韌的浸透了,香的融化了,精的圓和了,咕嘟咕嘟均勻了,就可以起鍋了。

武寧人善為此道。千百年來坐擁修河航道,客商雲集,南來北往的人在武寧城鄉歇息打尖,不同的脾胃和性格,要在一張桌上和樂融融。中國人信奉能吃到一起,也就能說到一處。何況武寧是江西最大的移民縣,移民人口近半,河南安徽浙江福建,天南地北的人湊在一個山旮沓裡過日子,不僅相安,還要相親,在武寧不是難事是常態。

一碗什錦湯,堪稱中庸和融的具象。作為宴席頭道菜,要不分男女老少、賓客遠近都能入口。或者遠道而來腸胃空了許久的,或者走了長路吹了冷風的,或者早起趕路胃裡不適的,或者怕見場面羞於大嚼的,或者年老體弱食慾不振的……什錦湯都能妥帖照顧。

什錦湯的來歷有個故事,可以當童話聽。說是武寧山裡有對老夫婦,生了十個兒子,都出外謀生。臨近除夕,兒子們還沒有歸家,老兩口正盼著呢,兒子們竟在一天裡全回來了,還都找了媳婦。十個媳婦第一次上門,免不了要在公婆妯娌之間表現一番,個個暗地裡攢足了勁,一人燒了一個菜端到公公婆婆面前,請大人品嚐。這老夫婦倆生怕厚此薄彼惹得兒子媳婦們生了嫌隙,就把十盤菜切碎倒在鍋裡和在一起,加幾瓢水,調了紅薯粉作糊,煮成一鍋羹,人人分得一碗,和和樂樂地過了年。

什錦湯的食材雖多,卻都是各有定數,不是亂配的。講究的是有葷有素有幹有溼,有香有脆有軟有韌,有甜有酥有精有粗。又要好入口,又要有嚼頭;又要嘎嘎香,又要卜卜脆。

葷素裡頭,肉和筍是一對好搭檔,肉最好是肥瘦相間,臘肉又別有一番風味;筍當然是幹筍,水竹筍嫩得好,板筍也過得去,要的是恰到好處的纖維感,經絡分明在牙齒間擠壓的韌感。

乾溼都是豆腐,油豆腐是幹,白豆腐是溼。油豆腐炸過之後內囊的空隙與包容,加上油鍋裡打過滾,表層皮脂的老練,與白豆腐的實心眼和嫩象相映成趣。

軟的是香菇,韌的是黑木耳,這兩樣都是要泡發的,吃在嘴裡是截然不同的口感。香菇要香氣純正,個頭飽滿,黑木耳要那種入熱鍋有爆響的,嚼起來韌中有脆。

水噗噗的白蘿蔔,甜絲絲的胡蘿蔔,在什錦湯裡不可或缺,卻又不能比重過高;香的是油炸花生米,脆的是馬蹄,也就是荸薺。兩樣切丁,什錦湯出鍋後撒在面上,不等泡開就吃盡才是好湯。

這十樣食材是什錦湯的基本操作,紅黃青白黑,已初具色相。武寧東西南北不同片區,什錦湯的味道差別大了去了。湯裡放不放紅薯粉勾芡,味道已經有清爽和粘稠的區別了。另外加料更是花樣百出,比如有的地方堅持要放豬腸,而且只能是小腸,和肉一起炸香,嚼起來那叫香氣迴環。有的地方則對豬油渣情有獨鍾。新鮮炸一盤豬油渣,切碎了撒在湯麵上,這才叫香脆。

有的地方則講究湯底,不熬一鍋綠豆粉絲湯做底湯那是沒吃頭的。綠豆要熬出沙,粉絲要溜溜滑,嗬,什錦湯的層次就起來了。

這還沒完,粉皮、油麵、米粉,掰碎了加在湯裡熬。一盆什錦湯上桌,調羹叮噹響,吸溜吸溜,吧唧吧唧,從鼻子到舌頭牙齒都有響頭,咀嚼和吞嚥帶來了快感,臉上的肌肉都被充分調動,隨意抓拍,人人都是笑模樣。年味,就在口舌與唇齒中飄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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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頭牲

食頭牲

朝顏

民間有三牲,曰雞、魚、豬。在贛南,雞為三牲之首,又象徵著傳說中的鳳,故稱頭牲。無論客家和畲家,凡涉祭祀禮儀、重大節慶,頭牲都有著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

不用說,年夜飯少不得要食頭牲。這道菜不僅要上,還必須上得隆重,上得有儀式感。

在鄉村生活記憶中,大年三十,所有繁瑣而細緻的程式,大抵都圍繞著一隻頭牲展開。

這一天,父親像一位篤定的王者,一大早就從雞罾裡捉出事先罩住的那一隻頭牲。這頭牲須選大線公雞,自家養的最好。它往往痴肥而敦厚,不再喜愛上躥下跳、追逐母雞,只對食物感興趣,肉質也是可以想見的鮮美。

且慢,第一件事是敬天地、敬祖宗。父親雙手抱持頭牲,步伐莊重地走向廳堂門口,虔誠地作三個揖,才擺開架勢,開始割雞。母親則燒水,用一隻桶滾燙滾燙地提過來。熱氣蒸騰間,公雞身上的毛已褪盡。然後,父親母親一同去村頭的小溪邊破雞。此時河邊的青石板上,早已蹲滿了破雞的人。人們一邊興奮地閒聊,一邊將沒褪盡的雞毛細緻去除,內臟逐一剖開洗淨,這才心滿意足地歸家,安排過年的禮儀和飯食。

趕在中午之前,母親要將這隻頭牲煮熟,以備祭祀。灶上的柴火呼呼地燒起來,整隻的頭牲連同豬肉一起扔進大鋁鍋裡,旺旺地煮著。很快便有撲鼻的香氣在廚房裡氤氳開來,揭開鍋蓋,母親拿一根竹筷子在雞背上插一下,便知燉得熟不熟。

父親提來一隻大竹籃,將頭牲鄭重地擺在正中間,那雞將頭昂著,短短的雞冠子豎著,彷彿仍不失將軍的威風。方塊的熟豬肉和整隻的魚則分列兩旁,再擺上一塊豆腐、一卷蔥或蒜、一碗米酒、一碗圓而滿的神飯,分別貼上紅紙,祭祖用品就算備齊了。

我提香燭籃,跟在父親身後,前往祖祠。作揖,點香燭,放鞭炮……所有的儀式,我們都一絲不苟地履行。意念中,我們的祖上與各路神靈,會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趕赴人間,享受後人奉上的崇敬與美食。待到將大竹籃提回家,便覺那隻被祖宗享用過的頭牲,已具有了某種別樣的意味。

祖母總是說,敬過祖宗的食品,必受祖宗護佑,吃下它們,便是接納了健康平安。事實是,除非大年大節或大喜之日,我們平時很難享用到一隻頭牲。美食的誘惑使我們產生了諸多幻想,並堅定不移地盼望著年夜飯的到來。

母親將一隻頭牲一分為二。其中的一半,得留著正月待客。年夜飯,我們能享用到的便是半隻頭牲。這半隻頭牲,先要斬出兩隻雞臂,一隻叫飛臂,一隻叫行臂,作為我和哥哥的過年專屬。方言中,臂音同“比”,吃雞臂意味著樣樣比得過別人,爭當人中龍鳳的意思。接下來,還要細緻地切出一些雞胸肉,不帶一絲骨頭的淨肉,是用來孝敬祖母的。

雖是白斬雞的做法,但我們食頭牲斷不是直接切好擺盤那麼簡單。母親會備好藠頭、薑絲和辣椒等佐料,將白斬雞回鍋再煮。柴火灶上,大鐵鍋冒著熱氣,金黃的雞塊在鍋裡反覆翻炒,淋上米酒,加以佐料,燜得爛一些,方才起鍋。

頭牲是年夜飯中的頭道菜,要擺在餐桌正中。母親喊一聲“食頭牲了”,大家便興高采烈地團團圍坐到餐桌邊。這一天,父親自動從上席的位置退下來,讓給祖母坐。不管家中幾人吃飯,餐桌上,都要擺滿一桌的碗筷,在每隻碗裡倒上些米酒,以示人丁興旺,祖宗共享。

食頭牲,第一件事是將兩隻雞臂分別夾到我和哥哥碗中。這件事從前是由祖母做的,她會口中唸唸有詞,將各種美好的祝福全塞到我們耳中:“吃下這隻雞臂,樣樣比過別人;讀書中狀元,出人頭地……”如果我與哥哥因雞臂的大小發生爭執,祖母還要調停並安慰:“我滿妮吃飛臂,飛得更高;我滿崽吃行臂,腳踏四方……”這邊廂,我們早已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母親則將燜爛的雞胸肉夾到祖母碗中,因為她那沒牙的嘴,早已對付不了雞骨頭。最好的頭牲肉分給了老幼,最忙最累的父親和母親,則有滋有味地啜著雞骨頭,滿臉的幸福慈祥。

贛南人的尊老愛幼,便在這年夜飯食頭牲的點滴細節之中。

許多年以後,我們一家從鄉村搬到城市,食頭牲依然是年夜飯的主打。不過呢,頭牲肉早已成為餐桌上的家常菜,再也沒有誰為了食頭牲而牽腸掛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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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燉荷包紅鯉魚 程新德攝

清燉荷包紅鯉魚

洪忠佩

年夜飯的情景,像一幀幀畫面在開啟,那堂前擺滿佳餚的八仙桌上,與喜慶色調最為貼近的,莫過於清燉荷包紅鯉魚了。“吉慶有餘(魚)”“連年有餘(魚)”“富貴有餘(魚)”……一尾通體紅豔的荷包紅鯉魚,在母親的心目中開始氤氳古老的寓意。似乎,家家戶戶一年比一年紅火的日子,荷包紅鯉魚便是最好的憑證。

往往民間美好的食物,總是寄予了人世間的溫情與暖意。

“最忙三十夜,最閒初一朝。”民諺中所謂的大年三十最忙,主要是指烹飪年夜飯的菜餚。這天清晨,母親就開始忙開了,備菜、選料、配菜,一切都有條不紊。她拿手的清燉荷包紅鯉魚、粉蒸肉、蒸肉丸、燉蹄髈、冬筍焋碎肉,無一例外都會列入家中年夜飯的主選單。傍晚時分,等飯甑蒸飯蒸菜熱氣騰騰地出鍋,首先接“灶司爺”到堂前,再拜祭先祖,然後才一家人其樂融融坐下來吃年夜飯。無數次,我曾跟隨母親到廚房,只能在灶臺前幫她打個下手。直到灶火、炊煙、菜餚,成為年夜的一部分,母親也難得歇下來。團圓的年夜,溫馨的氛圍,透出的時光感,彷彿與一條歲月的河流重合了。每一次,我發現守歲守到夜深了,總有一尾清燉的荷包紅鯉魚擺在餐桌上,陪伴著家人一起等到初一朝開大門。

我知道,以形似荷包而得名的婺源荷包紅鯉魚,民間的推崇可謂到了極致,它曾與婺源綠茶、龍尾硯、江灣雪梨一起,以“婺源四大名產”的身份經久地出現在公眾的視野。然而,那荷包紅鯉魚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貼上婺源的地理標籤,又在什麼時候開始成為民間年夜飯菜餚中顯貴的呢?

記得20世紀90年代初,因為拍攝一部荷包紅鯉魚電視專題片的機緣,我走進了婺源縣荷包紅鯉魚研究所採訪,在張德蜀、劉英喜等專家的幫助下,不僅拍攝到了科技人員對荷包紅鯉魚魚種的“選育、提純、復壯”,到躋身全國優質淡水魚種的過程,還在沱川等地瞭解到了荷包紅鯉魚的歷史淵源,以及在民間相沿成習的“彩頭”。

歷史的波光,映著一尾尾紅鯉魚遊入婺源溪流之中。那是明朝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一天,戶部右侍郎餘懋學(婺源沱川人)告老還鄉,神宗皇帝念其“代天巡狩”有功,特從御花池中選出數尾紅鯉魚作為賞賜。於是,餘懋學將紅鯉魚帶回了家鄉,傳入民間進行養殖。

水是魚的天空,也是魚的產房。意想不到的是,告別了御花池的紅鯉魚,在婺源青山綠水間繁衍生息,身體竟然蛻變得千嬌百媚,有了“雍容華貴之體態,鮮妍吉慶之色彩”。一旦,荷包紅鯉魚離開了婺源水系的滋養,其外形、顏色、肉質、營養,都會發生變異,而且屢試不爽。

通體紅豔、擁有富麗金鱗的荷包紅鯉魚,在婺源民間歷來被視為吉祥、喜慶的物種,不僅養在池塘中作為觀賞,而且婚嫁迎娶作為禮品饋贈,更是年夜飯和宴席上一道必不可少的佳餚。早在200多年前,清代婺源學者汪紱還發現了婺源荷包紅鯉魚美味之外的藥效價值:此魚“和脾養肺,平肝補心,孕婦最宜食之,安妊孕,好顏色,止咳逆,療腳氣,消水腫,治黃疸”(《醫林纂要探源》)。

在“無葷(菜)不能蒸,無素(菜)不能糊”的婺源菜餚中,荷包紅鯉魚稱得上是地方特色風味魚饌,烹飪雖然可清蒸可粉蒸,亦可紅燒,但從原汁原味去考量,我覺得清燉最能突出營養和鮮香。其實,清燉荷包紅鯉魚的烹製方法簡單易學,首先將鮮活的荷包紅鯉魚剖好洗淨,分別在魚身兩邊劃上斜花刀,用一小塊臘豬油揉搓魚身,再放入盆內撒上少許精鹽、料酒,醃漬二三分鐘即可。此刻,趁著準備香菇、薑絲、蔥白等配料,剛好把鍋中的水燒開,入鍋蓋上鍋蓋,大火清燉12分鐘左右,一道鮮香撲鼻的清燉荷包紅鯉魚就大功告成了。

倘若,味是菜餚的靈魂,那荷包紅鯉魚天然的色澤、原汁原味的鮮香應是形成我味蕾記憶的關鍵吧。每一年的年夜飯,母親烹製出鍋的清燉荷包紅鯉魚,色澤紅亮,肉質細嫩,湯香濃郁。回味起來,鮮香之外,還有微微的甜。尤其,臘豬油的香,會給清燉荷包紅鯉魚帶來一種獨特的美妙風味。想來,這種獨特的美妙風味,正是母親賦予家的煙火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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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肉扣碗

紅肉扣碗

賴韻如

田園犬在屋場間相繼狂吠,村莊的稻草人,似乎被吠醒了,呼啦啦地甩動衣袖,各屋的老人和孩子都探出頭,鄉音再一次被翻出來寒暄——又一撥遠行人在年關歸家。

臘月,家便在遠遠近近喚人。炊煙飄來年果子的脆、麻餈的甜、米酒的醇,當然還有紅肉扣碗的香。那香,帶來歲末的溫情,冷不丁,也透露光陰的決絕。

菜盤陸續上桌,葷多素少。上席中央,紅肉扣碗壓軸隆重登場。阿婆顫悠悠端出來,盤子倒扣,翻轉,撒蔥花,夾上紅豆腐點綴。依舊是紅彤彤的虎皮、翠碧碧的蔥花、熱騰騰的鍋氣。我知道,現在牛羊雞鴨魚肉海鮮,在農家都不是稀缺物了,大家的腸胃不再稀罕紅肉扣碗,歸家的餐桌上,那盤象徵紅火、蒸蒸日上的紅肉扣碗,更像是客家人團圓的儀式。它在,遠古的鄉愁和簇新的祈盼便有處安放。

上桌開動,姑姑停下美食直播,找飯缽,夾出第一塊扣碗肉,配上細碎的梅菜、青菜,給爺爺送去。

上席位,空著,落寞便出來佔位。

家父三兄弟,年前年後,基本是三家吃流水席。爺爺住隔壁小叔屋。往年團聚,無論在哪家,爺爺定會圍坐廳堂,在上席眯笑著。他愛咪兩口,愛吃扣碗肉,喜歡給年幼的孩子夾一方紅燒扣肉。現在,卻臥於病榻,不再圍桌吃飯了。

大家都刻意拽些閒話笑話聊,阿婆用公筷給我和哥哥的孩子夾上扣碗肉,不沾肥肉的娃破天荒幹了幾塊。

我們誇老人肉做得好,醬汁入味,軟爛鮮香,肥而不膩。阿婆來勁了,說頭幾年做紅白好事還有人來請她幫忙做扣碗,又把“八字真言”詳解一遍:燙煮抹炸,泡調擺蒸。我憶起她做肉的場景,夫妻倆揹著手去新農村肉鋪選精多肥少的五花肉,切好方塊,放入柴火灶乾鍋燙皮,去毛後刮洗。放蔥薑蒜八角料酒煮30分鐘撈出,用竹籤在豬皮上紮上小孔,抹老抽按摩上色,晾乾水分後下寬油煎炸,炸至表面金黃便放入原湯中浸泡,經過水火兩重天的紅提子,立即起了虎皮。待切成厚薄均勻的肉片,便調味了,紅腐乳汁、鹽、八角、生抽、老抽調出的醬汁,讓每片肉都充分入味。阿婆擺盤得選那套青花海碗,大概是9個海碗的量(大概人老了都想著長久),一塊塊壓緊實。這時候提前泡洗好的打底菜也舒展開來,阿婆的打底菜除了主打梅乾菜,還備了蘿蔔纓、豆角幹、冬瓜幹。每種都加香料煸炒好壓進海碗。年夜飯的薪火可親,紅肉扣碗在蒸屜咕嘟咕嘟冒氣。

阿婆說自己15歲嫁入村莊,採屋場時,被阿公家的紅肉扣碗迷住,決定就嫁他了。她感嘆,那年頭肚旮旯沒半點油水,哪裡敵得過一方扣碗肉。大伯母感嘆,人家說你為肉來,吃了半輩子梅菜。還不是當年兒女眾多,一窩蜂分完了,伢子吃肉,娘只能愛吃梅菜。老頭倒是一輩子愛扣碗肉,出門做手藝,一口氣吃了三大碗扣肉,出了名。

確實,爺爺曾做過農民、嗩吶手、村支部書記、農信社會計,種田、做賬、做手藝,走村串戶做群眾工作,都是好手,喝酒吃肉也了得。

飯吃到一半,我和姑姑進廚房加湯,遇到爸爸急匆匆繞進廚房,放下個被燒壞的火籠,半塊紅肉在炭火裡哧哧冒煙。爸爸又折回爺爺屋,我們趕緊跟去,他阻止,說爺爺用不慣電熱毯,堅持烤火籠,下床烤火,可能是沒氣力提火籠,飯和火籠都打翻了,得去處理,人多去不好,老小孩好強愛體面。我們便杵在原地。

爺爺幽默,愛面子。剛查出肺疾那會,醫生們都搖頭。家裡憂心忡忡,他自己喘著大氣,說自己沒事,還能吃大碗扣肉,閻王爺不收。他私下備著防老衣,幾年過後,曾搖頭的三個醫生都去了,爺爺還活著,背後他改變了很多生活習慣,遵醫囑養身。我常常跟他影片打氣,我說,多活一天賺一天,爺爺賺大發了。這話合他意,他在螢幕裡嘿嘿笑。我也笑,心裡,卻不知老人還能熬過多少時日。

中飯草草收場,孩子們在院子裡玩耍,出門看,桃枝上掛了許多紅燈籠,炮仗花滿地,油菜舉著花苞,我知道春風一吹,蟄伏一個冬天的生靈會鉚足勁,芽苞鼓脹,攀上枝頭。

除夕夜,孩子們走進病房,甜甜地叫:“太公,過大年啦!”爺爺撐著爬起來,和大家團團圍坐,他給孩子們夾菜,“再來一方紅肉扣碗哦!”

江西年夜飯桌上的團圓飯:十里不同風 百里不同俗

金玉滿堂 帥美華攝

金玉滿堂

帥美華

“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在除夕夜,在辭舊迎新、亥子更替時,在這個叫柴桑的、有著2000多年曆史的古縣的年夜飯飯桌上,餃子,一改往日的灰頭土臉,“豁”的一聲,綻放出熠熠的光芒。

當地老百姓用這世間最貴重的物品——“金”,來形容它,卻又不叫它“金餃子”,他們又找來這世間另一種貴重的、象徵品格與操守的東西——玉,把它們合在一起,“金玉良緣”“木石前盟”,講的是傳奇,與他們隔得有些遠,他們更在乎當下,他們對於家的殷殷期望就是——金玉滿堂。富貴、安康、祥和、順遂,是每個人對自己生活的美好期盼。

像村裡所有的主婦一樣,祖母用一生的辛勞,去踐行這個詞的內涵。每年的團年飯上,那雙像樹皮一樣幹皺的手都要小心翼翼地捧出她的“金玉滿堂”。金是蛋餃子,玉是豆腐片,再配上鮮綠綠的菠菜葉,在震徹山村、往復迴盪的爆竹聲裡,一缽“金玉滿堂”暖融融的熱氣,撒著歡兒,向著天空奔騰。

金和玉是人世的貴和重,更是立身的安和穩,它還是口腹的美和樂。村裡賢能的婦人都懂得一個道理:馴服了男人的胃,才能馴服男人的心。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心裡,食是大於天的,“金玉滿堂”,當然也必須是一道人間至味。

福年豬時,特意留下一塊厚實的瘦肉墩子,先切成片,片切成絲,絲再切成丁,加入同樣切成丁的荸薺粒、香菇粒,撒上鹽、紅薯粉,滴幾滴生抽、老抽,攪拌均勻,然後一陣猛剁,直至成糜。肉餡制好了,裝進碗裡。從雞窩裡掏出還熱乎的雞蛋,磕破、打散。鍋底生火,祖母左手拿塊肥膩膩的肉腦兒,沿著鍋壁抹上一圈,右手拿把小勺,舀一勺蛋液,在鍋裡順時針劃上一圈,一個圓乎乎的蛋餅,立馬顯現出來,夾上肉餡,鍋鏟一翻一壓,一個胖嘟嘟的蛋餃子就燙好了。

蛋皮滑潤適口,香濃有韌性;肉餡細嫩鮮美,汁釅又脆爽。蛋與肉,在鄉村裡,是最貴重的兩種東西,也只有在新年與舊年的交替時,它們才能緊密地摟抱在一起,滑入村民們常年被蘿蔔、鹹菜浸泡的,清湯寡水的胃中。

隨著一個又一個女孩兒呱呱落地,不幾年,我們家就攢齊了四朵金花。那年除夕,祖母照樣端出她的“金玉滿堂”。父親夾了一個蛋餃子放進碗裡,他瞅了瞅母親懷裡的四妹,四妹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烏亮得讓人心疼,想抱養她的人踏破了門檻,都被父親一句“窮也要窮在一起”的狠話擋了回去。父親用筷子夾下一點蛋皮送進四妹嘴裡:“來來來,嘗一嘗,這是奶奶為你們做的‘金枝玉葉’。”

祖母馬上接過話頭:“什麼‘金枝玉葉’?是‘金玉滿堂’!”

隨著改革開放的步步深入,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年夜菜也更加豐富起來:肘子燉豆條、墨魚排骨、桂圓紅棗、滷牛肉、烤羊排……多得你都不知道吃什麼。可不管年夜菜如何變換著花樣進入我們的視野,“金玉滿堂”依舊像金和玉一樣閃爍著明淨的光澤。

祖母手上的褶子愈發多起來,輕輕一扯,就可以扯出幾釐米高,好像骨頭外面就只有這層皮了。她笑的時候,眼睛眯得更加厲害了,像兩彎剛升上天空的新月。她再也沒有力氣去端那缽熱氣騰騰的“金玉滿堂”,這活兒自然落到母親身上。母親之後是誰呢?那自然就是我呀。

江西年夜飯桌上的團圓飯:十里不同風 百里不同俗

銀魚炆雞

銀魚炆雞

朱愛華

大年三十,婆婆一早便起來炆肉、蒸豬頭、熬粥、撈年飯。她滿屋子穿梭,神清氣爽地張羅。在她有條不紊的指令下,公公剁肉、斬雞、剖魚,愛人貼春聯、掛燈籠。院子裡,食物的香氣嫋嫋飄出,孩子和村裡的玩伴們跑進跑出,放爆竹,做遊戲。

實際上,臘八一過,婆婆便開始著手年夜飯的準備工作,年的滋味和氣氛,在她的積攢中,一天天地濃稠、熱烈起來。

年夜飯豐盛、講究。婆婆調動全家參與年夜飯工程,其實藏著一個鋪墊。她得騰開手,鉚足了精神做自己的拿手好菜——銀魚炆雞。

在我的家鄉鄱陽,因為與“吉”諧音,雞是逢年過節的必備菜,與豬肉、魚同為祭祀祖先的三大供品。村裡有個傳說,先祖養的雞被人偷盜,遂打官司,對方耍賴,單方面篡改雙方談好的條件。先人不識字,稀裡糊塗按下手印。輸了官司丟了人,引為畢生憾事。後來,子孫們以雞祭祀祖先,同時自省要重視讀書。於是過年炆雞演變成本鄉習俗,流傳至今,曾演繹出不同的版本,但大同小異。

銀魚炆雞是我家的一種燒法,在年夜飯中,屬於婆婆的壓軸戲。

這道菜村裡人都會做,但唯獨婆婆做的讓人百吃不厭。雖然年年春節跟著她打下手,熟記銀魚炆雞的每一個細節,但平日裡自己掌勺,卻怎麼也做不出那種味道。

將洗淨的雞剁成塊,再用溫熱的桃花鹽水撈一遍。婆婆說自家養的雞不需要焯水。炒鍋燒熱,下菜籽油滑鍋,待油燒至不見泡花,扔兩片生薑滑一下,把雞塊倒入鍋中翻炒。炒到肉塊收縮,加熱水燜煮。

婆婆只用炒鍋或者電飯煲炆雞。她說用壓力鍋壓,雞肉入口即化,鮮味差了很多。

炒鍋在文火的舔舐下咕嚕咕嚕地響著,香氣跑到隔壁院子裡,惹得鄰家的貓上躥下跳。

雞在鍋裡炆著,另一個主角——銀魚該登場了。

舀一勺米糟放入大瓷碗中加水,把銀魚放在米糟水中浸泡約15分鐘。米糟浸泡的銀魚顏色透亮,肉質鮮嫩。這是一個關鍵步驟。清水浸泡出的口感會遜色很多。

待雞肉煮到八成熟,倒入泡好的銀魚,加鹽調味,中火煮七八分鐘,這道銀魚炆雞,便是出轎門的新嫁娘,等著揭蓋頭了。

廚房裡輕煙瀰漫,婆婆的身影被薄霧籠罩著。她揭開鍋蓋,一股濃郁的香味衝開了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婆婆呼呼把氣浪吹開,撐著眼往鍋中看,雪白的銀魚溫順地躺在淡黃的雞肉中間。她隨即把剛從菜園裡拔來的兩棵大蒜洗淨切段下鍋。新鮮的蒜葉浮於湯中,綠意盈盈。

對於這道銀魚炆雞,任何調料都顯得多餘。原汁原味的菜品能帶來最高階的口感。雞是婆婆散養的土雞,完全吃糠咽菜長大的。銀魚為珠湖銀魚,其形似簪,其色如玉,通體透明,鮮嫩味美,古時為貢品。

年夜飯有這道菜坐鎮,婆婆的心裡才踏實,笑容會順著她臉上密密的蒼老紋路,柔和地舒展開來。

她端上熱氣騰騰的銀魚炆雞,點燃一掛爆竹,嘴裡唸唸有詞:祖宗老子,來我家玩年哈,吃銀魚燉雞哈,吃肉哈,多吃點。

初嫁過來時,奶奶領頭做拜祭儀式。我跟在婆婆後面看著。如今奶奶端坐在相框裡,默默看著家人。婆婆接過奶奶的儀式,學著奶奶的樣子,神態虔誠。我的孩子看她的奶奶做儀式的眼神,像當年的我一樣。

鞭炮響起。一家人圍坐大圓桌,互致祝福。首先敬婆婆公公,祝老人身體健康,快樂平安。婆婆一一熱情地迴應,她轉動桌子,在每個人的面前停頓,招呼大家多吃菜。趁熱吃銀魚炆雞。她說,在外工作和學習的人都辛苦,多吃點雞補補身體。我養雞就是讓你們回來吃,吃得碗見底我就開心。

此刻的婆婆滿臉慈祥,聲音溫和。她的笑容讓我陡然釋疑。平素自己做的銀魚炆雞,若說少了哪道工序,恐怕便是這一大家子團圓的親情與氛圍。

小姑子說養雞不合算,養一隻雞要大半年時間,穀子和米糠成本不低。她心疼婆婆養雞勞累,提議來年不必再養雞。

平日裡雞蛋都不捨得吃一個的婆婆,養雞的事從不細算。她說,什麼合算不合算,大家吃了這一頓,怎樣都值。

江西年夜飯桌上的團圓飯:十里不同風 百里不同俗

豔若火腿

豔若火腿

張小圈

我是在成年之後,才第一次見到整隻的火腿。它被封存在一隻透明的匣子中,形似琵琶,血氣氤氳。我驚歎於它的體積原來是如此巨大,懸在牆壁上,怕是不會比一幅國畫小。它的肢體完美地舒張開來,腳細直伸,氣勢磅礴,威武之態令人幾乎不敢逼視。但定神細看,卻見皮面淡黃,正如花萼;肌肉殷紅,恰似花瓣。連骨頭也並非慘白,而是呈深紅色,像極一枚花柄。更難得的是,每個部位都隱隱泛出一層油光,讓整體的質感溫潤可觸。彷彿開在最好時節的花朵,滿滿都是生機,每一下搖曳都有萬種風情。

這讓我回想起曾經嘗過的火腿滋味,如此濃郁的香氣總是在喜慶的過年時分縈繞。我外婆的家鄉是浙江新昌,離著名的火腿產地金華很近,所以即使早些年物資並不充足,臨近年邊,老家的親戚也總會想方設法地捎來一些火腿。外婆總是十分珍重地把它們儲存好,留待年夜飯時作為壓軸的佳餚。她烹飪火腿的方式並不複雜,大多是趁米飯快熟時,將火腿切成薄片,均勻地鋪在飯上。待米飯全熟時,飄出的飯香裡夾雜了一縷濃釅的肉香,逗引著我們伸長脖頸向廚房張望。

終於等到米飯出鍋,我們迫不及待地催促著外婆,她卻不慌不忙地用青花玲瓏碗盛滿一碗碗米飯,再在堆得圓圓的飯尖尖上鑲上一片火腿,才一一遞給我們。我用雙手攏著碗沿,任米飯的溫度嫋嫋地傳導到掌心,眼睛卻一刻也捨不得離開那片火腿:在雪白米飯的拱衛中,火腿薄似金紙,顫巍巍地挺立在米飯之上。在燈光的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見火腿的肌理,瘦肉乾而不柴,肥肉形如凝脂。輕咬一口,鹹香中意外地帶有一絲甜味。混合著顆粒分明的米飯,飽滿的味道立即衝擊了口腔,讓人幾乎捨不得下嚥。幾經咀嚼後最終落肚,無論嘴裡心裡都是大大的滿足。火腿奇妙的甘美滋味卻長久地盤桓在舌尖,像是綻放了一個斑斕的煙花。

前不久我去雲南旅行時嚐到的宣威火腿,卻又和小時候吃過的火腿大有不同。雲南的許多臘味店裡都懸滿了火腿,恍惚間,會以為誤入了一間樂器鋪——一具具流光溢彩的火腿不像是食物,倒像是壁畫中飛天女神反彈的琵琶。絲路花雨已是明日黃花,仙女們也早已杳然無蹤,只有火腿,穿過千年煙霧,仍在撩撥著人們的味蕾。宣威火腿烹製方法也極簡單,用中火慢煮火腿二三小時,直接切片就能食用。這樣撇去了火腿中多餘的鹽分,同時用滾水浸潤了火腿的脈絡,嚐起來更加清香適口。青椒炒火腿是當地人心目中最地道的火腿吃法,也很近似我們江西人的口味。脆生生的青椒片配搭綿軟豐腴的火腿片,略略翻炒幾下即可裝盤。先不忙入口,只看白瓷盤中紅綠掩映,就是一幅風景畫。這時再下箸,青椒的甜爽包裹著充沛的肉香,恰似青山秀水,一派好風光。

中國最為人熟知的遺囑,恐怕就是金聖嘆的那句“花生米與豆腐乾同嚼,能吃出火腿的滋味”。其實這位大才子只是在教誨後人:應該儘可能地享受生活。如果條件有限,也應儘量在現實中尋找替代品,最大程度地實現自己的夢想。如今新年將至,又一季的火腿已成,正合燈火可親,家人圍坐,共啖美味,齊賀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