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網際網路巨頭雖是私人公司，卻是在提供全球公共品
1、位元組跳動近期遇到了大麻煩。在特朗普政府的逼迫下，位元組跳動正面臨著內心的艱難抉擇：究竟是出售Tiktok在美業務套現出局，還是想辦法再努努力走其他途徑解決問題，抑或是苦撐待變。人們對於美國的動作以及位元組跳動的應對關注了很多，但人們卻經常忽略掉，這一系列事件
背後掩映的世界治理新秩序的某些萌芽。
從世界治理新秩序的角度而言，位元組跳動對中國有著特殊的重要性。而
所有的重要性，都與網際網路經濟的特徵有關。
2、傳統產業的一個基本特徵是企業擴張的邊際效益遞減，但是
網際網路企業的擴張是邊際效益遞增的。
網路當中的使用者越多，整個網路的價值就越大，過程中增加的管理成本遠低於新增的收益。
圖 | 網際網路是人連線人的工具，使用者越多，網路價值就越大
3、這就意味著，一個
網際網路企業發展的極致，一定是國際化
，一直到它與同生態位的其他網際網路企業在全球市場上迎頭相撞，激烈競爭中才會走向邊際效益遞減，最終大致確定自己的擴充套件邊界。而這個企業在國際化的過程中，也會空出其他的一些生態位，讓其他的網際網路企業也有發展的空間，接下來就看佔據其他生態位的企業是否有能力開闢出一個全新賽道，成為下一個國際化企業了。全球網際網路產業很容易集中到少數幾個超級巨頭手中，不過這些巨頭也會有著高速的新老更替，因為網際網路時代出現新賽道的節奏太快了。
4、各個國家有各不相同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在傳統經濟的時代，透過國界就可以對制度差異形成物理性的隔離，各國只發生貿易上的關係，政治透過經濟而產生的外溢效應很小。網際網路經濟的核心資產是資料，而資料是穿透國界流動的，國界的物理隔離能力對此起到的作用極為有限，
制度差異會因為資料的流動而產生政治上的外溢效應。
5、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再來看美國對於中國企業的打壓，某種意義上是提出了一個
真問題
，就是如何克服因資料流動帶來的政治外溢效應；但是毫無疑問給出了一個
壞答案
，就是要用隔斷網際網路企業的連線，來解決問題。
6、之所以是壞答案，在於前面所說的網際網路經濟的特徵，決定了網際網路企業一定是國際性的，靠隔斷連線來應對，只能把網際網路變成區域網，這對所有網際網路企業都會是巨大傷害，無論它是中國企業還是美國企業。臉書創始人扎克伯格在蓬佩奧“乾淨網路”宣言後的第二天就表示，美國這麼做會開創一個很壞的先例，未來其他國家也可以仿照這個先例，隔斷臉書的連線。
7、對這個真問題，如果堅持以主權國家作為全球治理的唯一主體，則無法找到好答案。
網際網路天然會帶來物理意義上的政治空間和數字空間的不重疊，解決的方法並不是強行將數字空間與物理空間合併，而是探索出一種新的治理模式，這種模式很大可能是要由高度國際化的網際網路公司來推動並主導的。
8、之所以這麼說，原因在於，
高度國際化的網際網路公司，它們有著私人公司的法律外觀，但實際上已經在提供全球公共品。
全球公共品的一個基本特徵，就是要提供基本的治理規則。而數字空間天然是超國界的，無法以國家為主導來進行有效治理，那便只能以網際網路公司為主導來進行。
圖 | 高度國際化的網際網路公司已經在提供全球公共品
9、“主權國家才是國際秩序的唯一主導者”，這是今天人們思考問題時的一種本能反應。但這樣一種觀念是在法國大革命後才出現的，至今不過兩百多年。此前的漫長曆史上，人類秩序一直是多種治理主體共存互動的，我們無法斷言大革命以來這兩百多年的治理邏輯，會永世存在下去。畢竟，人類秩序是要不斷向前演化的，網際網路經濟很可能已把人類推動到了新機制浮現的臨界點上。
10、未來有較大可能的一個方向是，
由幾家最大的全球化網際網路企業協商制訂出一套會不斷演化的數字空間治理規範，
包括具有普遍規範性的隱私保護規則、資料交易規則、商業倫理規則、支付規則，等等等等。這些規範在最初可能只針對一些特定的領域、特定的地區，但是因為其中所蘊含的更高的商業倫理標準，會吸引更多的使用者，使用者規模的擴大會帶來邊際效益遞增，最終讓這些規則演化為全球數字空間中普遍接受的規則。
11、
數字空間治理規範需要大公司相互協商博弈出來，有能力參與到這種博弈協商當中的，當然是網際網路巨頭了，但是企業年收入或者市值等並不是巨頭的唯一衡量標準，更重要的一個標準是其國際化程度。
如果國際化程度不夠，則無法在數字空間規範的博弈中獲得真正的話語權。因此，
擁有國際化程度足夠高的網際網路巨頭企業，對於中國這樣的大國來說，是保持在未來的數字空間治理話語權的重要前提。
而位元組跳動在國際化方面，是中國網際網路巨頭中走得最快的之一，也就對中國有著特殊的價值。
12、
目前看來，只有中美兩國有機會出現這種網際網路巨頭公司。
因為網際網路巨頭要發展起來，需要有技術創新（演算法）和市場規模這兩個條件來滋養。美國在技術創新方面優勢巨大，中國在市場規模方面優勢巨大。環顧世界，會發現
還有一個潛在的巨頭孕育地，印度。
印度的市場規模同樣巨大，同時印度的基礎數學教育水準非常高，這是發展演算法的基礎前提，以及印度裔已經在矽谷擁有巨大的影響力，這就讓印度有機會實現彎道超車。
圖 | 資料是未來的“石油”，網際網路巨頭公司掌握了煉油的能力
13、彎道超車有一個困境，就是網際網路經濟中的使用者有著很強的
路徑依賴或者說遷移成本
，從一個平臺遷移到另一個平臺，難度很大。除非原有平臺遭遇不可抗力突然沒法用了。原本印度的網際網路公司沒有多大機會，但突然TikTok遭禁，它們馬上開始收割這波紅利，TikTok被禁之後，其競爭對手、印度網際網路公司Roposo在兩天內使用者量就激增2200萬。這會帶來反向的遷移成本，就是日後即便TikTok在印度被解禁，想從Roposo手裡再奪回份額，難度也是巨大的。
14、位元組跳動在美國也正遭遇同樣困境，臉書推出Reels正在迅速搶佔TikTok的份額。
位元組跳動的策略包中必須保持有足夠多的可以自由運用的策略，才有機會渡過此劫，保住自己在海外的種子。這是非常重要的，這相當於為中國保留著未來參與到數字空間治理秩序的種子。
誠然，未來的全球數字空間治理秩序是由公司來主導的，參與其中的公司需要儘可能淡化自己的國家屬性，更多從全球公共品提供者的角度出發。但公司的某些基因還是與母國之間有著各種切不斷的關聯，擁有這種公司，對母國一定是有利的。
15、保留住海外種子，不僅僅對於中國的資訊科技產業非常重要，對於中國的傳統產業同樣非常重要。資訊科技產業是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核心產業，電子技術產業是第三次工業革命的核心產業，重化工業是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核心產業。每一次工業革命的新產業，都會改造社會的需求結構，並以此力量來反塑此前的諸種產業。尤其是今天已經進入過剩經濟時代，更是由需求主導著市場邏輯。
資訊科技產業會反向規定電子技術產業的產業邏輯，並由此再傳導到對重化工業的產業邏輯的重塑。
今天的中國在電子技術產業和重化工業上，都有著全球性的比較優勢，但是
如果喪失了在資訊科技產業當中的治理規則話語權，則前兩個產業會被反向節制。
而重要的是，由前面的一系列分析可知，
未來的資訊科技產業的治理規則，無法以國家為主導來生成，只能以全球化大公司為主導來形成。
16、這裡所說的全球化大公司，專指全球化網際網路大公司。
網際網路產業有一個基本特徵，就是它高度依賴自由創新、分散式管理，無法從舉國體制中誕生，而只能是相對寬鬆自由的市場在充分競爭之後的產物。
因此也就必須給這種公司以足夠的寬鬆環境，它才有機會成長起來。
17、說到這裡，也就進一步看出位元組跳動所具有的價值了。說準確點，位元組跳動目前是佔據前述生態位最成功的中國公司，這並不代表只有它才有機會佔據這個生態位，但是由於網際網路經濟當中的遷移成本，導致其他中國網際網路公司目前沒有辦法替代位元組跳動的價值。也許未來會有新的公司出現，但那需要開發一條全新的賽道才行，這個不確定性是非常大的。
圖 | 位元組跳動全球業務佈局
18、
如果位元組跳動消失，那麼未來的“數字空間治理俱樂部”中，中國將失去一個重要的話語權基礎。
美國公司和（可能趁機興起的）印度公司，可能會擁有更大的話語權。這個話語權的喪失，還有可能反向影響到中國的傳統產業的演化邏輯。
19、位元組跳動當下所面臨的處境，真可謂內外交困。在美國，被特朗普政府層層加碼步履維艱，在中國，又被各種民族主義激情痛罵為軟骨頭跪族病。
這種時候位元組跳動最需要的不是熱血衝上頭咬緊牙關不顧一切，而是依照現實的情況，仔細看清手中的牌，精確計算對手的可能打法，基於理性的力量分析來應對，該讓步的時候必須讓步，該堅持的地方一定堅持。
依照目前能看到的各種公開資訊來分析，位元組跳動仍然是有談判空間，有機會保住至少是一部分海外種子的。如果寸步不讓，結果大機率是不僅海外種子分毫不剩，甚至連國內的部分也會遇到很大麻煩。這無論對位元組跳動來說，還是對中國來說，都是巨大的淨損失，沒有任何收益。
20、民族主義激情的特徵是，拒絕理性的分析，認定任何讓步都是投降，這根本就不是在談判時所應有的姿態。位元組跳動一旦被民族主義激情給架到道德高地上，彷彿簽了個什麼協定就成了賣國條約，
這既高估了位元組跳動的影響力——它哪有什麼能力賣國呀？又低估了位元組跳動的影響力，它本來應該是未來的全球數字空間治理俱樂部當中的VIP會員，這對中國有著巨大的意義。
21、分析了這麼多，總結下來就是，中國在內部應該對位元組跳動保持寬鬆環境，不要讓狹隘民族主義束縛了它的談判空間，在外部則放手讓企業按照所在國法律法規儘量維權，儲存全球化的實力，才是當下最合理的選擇。
22、即便包括公司、政府、民間等各個方面都按照最理想的辦法去努力了，仍然無法確保位元組跳動一定能夠逃過此劫。一旦它的努力還是失敗了，如何才能讓失敗不是簡單的“死亡”，而是成為“犧牲”呢？
所謂“死亡”，就是死掉了，轉瞬就會被人忘掉；所謂“犧牲”，是指死亡獲得了更加深遠的意義，從中能夠識別出通往未來的路標。
我也說不清怎樣做才能有此昇華，但是清楚知道，民族主義的激情，是有可能把“犧牲”給降格為“死亡”的。
23、如果一定要說可能的上升為“犧牲”的路徑，我所能想到的一個點是，據公開訊息，位元組跳動已經在美國和愛爾蘭都設定透明度中心，透明度中心將提供有關TikTok原始碼及其資料隱私和安全舉措的資訊，任何人都可以來檢視。這樣一種關於資料隱私保護的做法，目前是世界上最激進的，還沒有其他類似公司能夠做到。
如果這樣一種做法仍然無法讓自己逃過劫難，會以一種慘烈的方式證明，當下以國家為主體的數字空間治理，在本質上就是不可能成功的，位元組跳動也以此為後人植下一塊路標，提示著應當走的方向；
位元組跳動本身也可能有機會，基於這塊路標以及企業由此獲得的商業倫理高度，而找到機會再次出海，繼續其國際化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