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作者

/ 徐愛之

周鴻禕用兩種動物形容紅杉中國創始人兼CEO沈南鵬，鯊魚和杜賓犬。這兩種鮮明的、二元對立的動物形象，似乎能覆蓋沈南鵬的人格特質，他激情又理性，驕傲又謙虛，強硬又溫柔。他沒有時間閒聊，連線受採訪都是一路小跑，他很少表露情緒，以至於媒體想窺探他的精神世界。1999年他曾在Los Altos的朋友家看到矽谷小鎮遍放煙花。煙火熄滅後，他是否會有深深的寂寞？

沈南鵬會孤獨嗎？是否會偶爾感到虛無？爬山的時候他會想什麼嗎？

紅杉資本全球執行合夥人沈南鵬曾被問過這三個問題。他的回答分別是：“我從來沒有孤獨感”，以及“什麼是虛無？”，還有“不思考。我不是一個天天思考的人。”

一位投資人告訴我，她理解記者追問的這種“孤獨”是什麼。“那是在常人眼中高處不勝寒、無人過招的淒涼與寂寞”。

“每次看到沈南鵬我都會想到杜賓（犬）”。與沈南鵬早年就相識的周鴻禕說，“這樣說有點不太禮貌，但他都鬥志昂揚的。”

■沈南鵬說自己從來不孤獨

1999年，美國國慶日

一場矽谷綻放的煙花……

沈南鵬沒有時間寂寞。2021年在收穫新增上市公司數量最多的投資機構排名中，紅杉中國以21家排名第一，

他曾是一個用三臺手機跟外界保持聯絡的人。多年前他的朋友、被投企業360的創辦人周鴻禕說，“他做事就跟踩了風火輪一樣，他跟你開個會，一會接個電話，一會回個郵件，同時處理什麼郵件。遇到什麼事情馬上給你打個電話，然後交代你辦完，恨不得盯著你馬上給他辦。也是很有執行力。每次見到沈南鵬，他都比較樂觀，他很少憂慮，很少沮喪”。

■沉思中的沈南鵬

媒體略帶柔軟質感的問題被沈南鵬輕而易舉地消解掉了。

外人看到的是煙花綻放後歸於寂寞的黑暗天空，沈南鵬眼裡看到的只有錢。

■Los Altos Hills

讓沈南鵬難忘並促其職業轉變的是一場煙花。這也是他接受採訪、發表演說時，不厭其煩提到的故事。

那是1999年，他在Los Altos一位美國朋友家過國慶節。站在小山坡上，看到矽谷各個小鎮都在自費燃放歡慶的煙花。他感慨矽谷透過科技致富。就在那時他決定把矽谷模式和網際網路產品帶到中國，加以放大，乘以中國人口基數，做成大蛋糕。他選擇了旅遊比較產品Expedia，回國創辦攜程。

2000年攜程國際在開曼群島成立，經過三輪融資後於2003年在納斯達克上市。

■回國十幾年，沈南鵬講話依然喜歡中英文夾雜，似乎哪幾個單詞用中文說出會帶著恥感，譬如在談及優秀創業者特點時，他認為第一重要的是要有mission 和 drive（使命感和驅動力）；創業成功是需要lucky才能獲得的。

2005年9月，沈南鵬與另一位創始合夥人張帆，以及Sequoia Capital（紅杉資本）一起創立了紅杉資本中國基金。

頂著紅山美國的光環，沈南鵬的紅杉中國成為風投圈的頂流，最初紅杉中國的LP（有限合夥）在美國，退出通道也在美國市場，後為擴大專案來源，沈南鵬為紅杉中國增加了國內VC，也開始與政府合作。

■沈南鵬的朋友評價他表面看起來謙謙君子，其實是個行動派

熟悉沈南鵬的朋友認為他身上永遠有種飢餓感，像穿著西裝的鯊魚、像嗅到血腥味的獵豹，時刻處在獵捕狀態：“表面是謙謙君子，動起手來挺快的”。

沈南鵬的現同事與前同事，共事或者相互競爭的投資者，以及從他那裡拿了錢的創業者眼中，沈南鵬是一位思維敏捷的思想家，一位精明的戰略家。一位無情的交易者，一個沒有時間閒聊、很少表露情緒的人。

這與他行履匆匆有時小跑、語速快而條理，對採訪者提出的問題都早已深思熟慮的示人形象吻合。據說在紅杉中國，時間是資本更稀缺的資源，沈南鵬說return on capital這是所有基金都能看到的，但“我們看另外一個詞return on time，hourly”。

■沈南鵬在光大控股2017年投資年會上

沈南鵬創辦的紅杉中國與張磊的高瓴資本，是國內頂尖的明星級投資機構。

前者因投資網際網路賽道眾多出名，以至於媒體常以“網際網路半壁江山”、“買下幫個網際網路的男人”來形容他，後者則因幾次大手筆投資如騰訊、京東和藍月亮等聞名。

■左為高瓴資本的張磊與紅杉資本的沈南鵬

與張磊不同，沈南鵬很少談價值投資、長期主義這些詞彙。

只在早期紅杉中國初發展時，他頻繁站出來作秀，梳背頭、戴金邊眼鏡、名錶傍身，一米八的高個子擔得起玉樹臨風這個詞。

■早期沈南鵬的造型

後來沈南鵬返璞歸真，理短而乖巧的短髮，戴的眼鏡是無框透明的，手錶與戒指都沒有戴，乾淨質樸。只在上鏡接受採訪前，化妝師會為他淡而短的眉上妝。

他穿質地上乘、花色簡單、顏色穩重的西裝，重要場合穿皮鞋，大部分時候是一雙白底黑麵的運動鞋。

他的辦公室在華貿的36層，掛著芒克和王琪博的油畫。有媒體去採訪，發現當時桌上擺著《蔣勳說宋詞》和《藝術的故事》。沈南鵬說自己對藝術鑑賞毫無天分，但女兒喜歡畫畫，且這幾年他常跟太太去看畫展和博物館。

但是沈南鵬認為，投資的藝術跟美無關，核心是想象力，對行業有想象力。

■沈南鵬的辦公室牆上掛著芒克和王琪博的油畫

持續減持美團，

累計套現逾500億港元

2014年時，有人發現“沈南鵬平和多了”，他說“我們的投資理念沒有什麼變化，我以前該說的也都說了，沒有特別需要補充的”。

早在紅杉中國初創時，沈南鵬可不敢這麼鬆弛。

儘管有著紅杉美國的光環，但在2005年前後風投還沒有普及，紅杉中國更是新芽。在紅杉跟王興首次電話接觸的那個早晨10點，睡夢中的王興聽到有人自我介紹說是“一個風險投資基金，叫紅杉資本”，他表示“紅杉？沒聽過”。

對方只好說：“又叫sequoia capital”。

在近兩年需要露面的場合，譬如投資零跑汽車的簽約儀式上，沈南鵬為企業站臺，他再次強調：我們是創業者背後的創業者。

沈南鵬與張磊他們兩個的共同點除了同在耶魯求學，再就是看好中國。沈提出的是Long China，張提出的是重倉中國。

識時務者為俊傑。紅杉的成功離不開中國經濟，尤其是新經濟和網際網路帶來的發展紅利：沈南鵬的紅杉包攬了中國前三大電商平臺：阿里巴巴、京東、拼多多。也是唯一一家同時投資TMD（今日頭條、美團、滴滴）平臺的投資機構。

但大規模的拋售從2021年開始了。

大量中國網際網路公司的股票被紅杉中國出售，其中包括在科創板上市的九號公司（對應市值約21億元），減持拼多多2億元，9月紅杉拋售了3000萬美元的達達集團股票。

■沈南鵬這幾年放棄了金邊眼鏡、大背頭和名錶，變得溫潤低調

去年10月美團受到處罰，今年春紅杉中國連續減持美團股份：3月31日，減持2557。8萬股美團，套現39。34億港元；4月6日，沈再度減持1296。4萬股，套現20。97億港元。2010年9月沈南鵬投資美團，持有美團股份佔22。5%，而現在量跌至3。98%，目前僅持股2。1878億股。

美團上市以來，紅杉資本套現已逾500億港元。

儘管2015年王興接受媒體採訪時說，紅杉是唯一一家從美團A到D輪就一直投資的基金，但沈南鵬從來沒有催過他上市或者融資。沈南鵬曾經說過“對已投企業的加持是對創業者支援的表現，而且你必須要保護你以前投資過的東西”。

如今對美團的持續減持，明顯違背了沈在經濟下行時期保證投資回報率的做法“加倉頭部企業”。這也許是到了要在基金合夥人約定的年限完成收益率，也許是紅杉資本對持續走下邊坡的行業和公司不再看好。

近幾年沈南鵬將投資方向聚焦在碳中和、智慧機器人、智慧醫療等緊貼中國經濟發展趨勢的新興投資主題上。

有些新賽道的投資也讓人摸不著頭腦，譬如近期要在港股上市，靠紅人和明星營銷快速發展的戶外品牌蕉下，也是紅杉A輪投資過的。2015年11月紅杉資本以568萬美元參與了蕉下A輪融資，投後蕉下估值為2900萬美元。不過紅杉低位投資，有機構後期高價接盤。

■沈南鵬在會議間隙

沈南鵬每年都會做一個反思，反思這一年做錯的地方。譬如哪些公司，看起來不錯，可以很快上市，“賺取一二級市場的差價，還是投一下吧”，也有沒克服人性弱點、抵制不住誘惑的時候。

他希望能少犯點錯。

多面沈南鵬，

投資圈當年的奧數冠軍……

■沈南鵬在公開活動中講話

沈南鵬身上的標籤很多，創始人的頭銜就有三個：紅杉資本、攜程旅行網以及自如酒店。此外他還是奧數神童、德意志銀行最年輕董事，有著專情男人形象，這位外形高大儒雅風度翩翩的多金男子說他只愛妻子一個人。

從2017年到2022年，《福布斯》雜誌將其列入“全球最佳投資人”榜單（連續念蟬聯前三名），據說他是第一個獲此殊榮的華人。

■沈南鵬在某論壇中

騰訊的馬化騰則在公開場合說：“沈南鵬是我心目裡最好的投資人，沒有之一”。主持人李靜的公司成了他的投資企業，在一次節目中李哭訴：做夢都夢見沈南鵬跟她要業績報表。

在《遇見大咖》的採訪中，沈南鵬被描述為前幾年熱門電視劇《歡樂頌》裡多金投資人老譚的原型。

■沈南鵬在交大

1967年出生於浙江海寧的沈南鵬，小時候喜歡跟著爺爺觀潮，在那些關於他成長的故事裡，當別的小孩被江潮嚇得嗚啊亂叫時，沈南鵬卻興奮地手舞足蹈，輿論說他從小就有冒險的精神。然而沈自己說他們那一代人，其實是很乖巧的，被教育得過於乖巧，想做先進的那種乖巧。

七歲的沈南鵬被父母送到上海的姑姑家。1979年他進入上海二中讀書。1982年他與梁建章一同參加奧數比賽，後者是他成年後的創業夥伴之一。

因為這次奧數比賽，沈南鵬成了上海灘人盡皆知的數學神童。後來陸續獲得全國數學比賽第一名、美國數學比賽海外賽區第一名，中考差4分滿分。

談及這段神童般的過往，沈南鵬說有兩點因素，一個是對數學物理的興趣，另一就是時代所倡導的“天天向上”的精神影響。

沈南鵬因此前的成績被免試招入了上海交大數學系試點班，大學畢業後，1989年7月，他到了紐約，就進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打算攻讀數學博士學位。這一年，他21歲，哥大給了他獎學金。沈南鵬想透過數學解決一些社會學的問題，卻在發現同學們在研究生涯中更具天賦，他醒悟自己缺乏研究數學的天分，這麼多年他取得優異成績，只是因為熟練。

沈南鵬做了一個決定：放棄數學博士學位，轉讀耶魯的MBA。在美國MBA也是一個趨之若鶩的學位，如果將來想進華爾街。

這段人生轉折跟後來沈南鵬創業都體現了他的主動性。在哥大他發現了對數學缺乏天賦之後，迅速調整方向為將來進入投資和銀行業打下基礎。

創辦紅杉中國後，他也遇到一些問題、瓶頸，甚至投資失誤，但對於此他說：“每個人的智力水平可能都差不多，想要成功，最重要的是如何避免短處、發揮長處，這就需要不停地反思，然後做出正確的自我評估。”

沈南鵬的理性與失敗……

與擅於營造價值投資人設的高瓴張磊不同，沈南鵬更加直接、實際，甚至於他常不厭其煩地敘述自己投資今日頭條時做出的失敗決策，對這個專案say no。

沈南鵬認為投資人要有男人的肩膀，即承擔失敗的能力。

2007年後，紅杉在TMT中逐個選中了電商、娛樂、O2O和網際網路金融這些領域，完成近200次投資。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中國的投資人和企業同樣陷入寒潮。沒有人能對未來做出樂觀預測，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到了2009年沈南鵬回憶稱自己錯過了京東的第二輪融資，在後續輪中紅杉付出了高昂代價。

但沈南鵬他說，紅杉投砸了的專案以前有將來也會有，“我們不是說在投資的時候不謹慎，而是儘量做到我們所有的謹慎。但是像這樣的情況還是會繼續，因為這是風險投資中的一個規律”。

關鍵的是“你必須要思考十年以後的中國網際網路應該是怎樣的狀況？當然我們想象的畫面與最後的畫面會有差別，但是你至少要去想象，這個工作我認為對每個投資人來講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沈南鵬曾經說過“情懷是個好東西，但前提是你必須為LP和公司利益服務。”也許他會有片刻不能對人言說的孤獨，但這些並不重要。他依然是在追逐獵物的豹子，煙花綻放之後墜入無限黑暗的夜空，是他閃亮的眼眸，那裡面是比寂寞還深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