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小子王寶強: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少林小子王寶強: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2019年,母親的去世讓王寶強經歷了一場重大的失去。他曾經想要拍下老家的村莊和父母的生活,但沒有來得及。於是,如何儲存剩下的部分,變得迫切。他每年都會回到老家,也在年近不惑時,拍起“少林寺”電影,這些都讓他感到真實、安寧。他追問自己:你真實的感受是什麼?你到底想要明星範兒,還是想要自然、敞亮、開心?

撰文

胡卉 編輯

劉海出品

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x騰訊娛樂

生命中的失去與相信

王寶強度過了最難熬的兩年。

兩年前,2019年6月,他經歷了人生中一次重大的失去。67歲的母親病逝了。

母親查出腦瘤後,他非常恐懼,在北京找最好的醫生,手術很成功。但沒多久又復發,病情迅速惡化。在醫院陪護那大半年,他把床安在母親身邊,晝夜守著。母親叮囑他,當年姥姥姥爺走的時候,她哭得太厲害,把眼睛哭壞了,長時間地陷在悲痛裡,身體也壞了。所以都不許哭。母親是那種堅強寬厚的傳統農婦,她卯著勁笑,有你們陪在這裡,我就高興。

為了讓母親心情好,白天,王寶強再難過也逼著自己微笑,打起精神給母親講笑話,講家裡家外的好事兒,誇醫生能幹護士漂亮。晚上,在夢裡,眼淚控制不住。

從堅硬粗礪的世界裡打撈回憶時,最柔軟恆定的部分,是童年時母親圓圓的笑容,暖暖的面片湯。

母親一輩子最大的心願是住上好點的房子。他記得小時候母親說,咱家房子蓋好了,卻沒錢吊頂,抬頭就能看到大梁。2005年拍完《殷商傳奇》《暗算》兩部連續劇,手裡終於攢了錢。他花光全部積蓄五十萬,給父母蓋了好房子。他要努力工作,補償母親吃過的苦。

拍完《天下無賊》,他簽約了馮小剛工作室。近身看,馮小剛不是導演,也不是名流,更像一個滿身疲憊卻內心倔強的中年男人。《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開機十幾天被叫停,那晚,馮小剛醉倒街頭,一夜過去,頭皮上整整一塊頭髮掉光了。馮小剛說,他的母親是一個普通勞動婦女,去世之前,拉著他的手說:媽媽這輩子已經把所有的苦都受完了,你的命應該好。

少林小子王寶強: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在《天下無賊》中,王寶強飾演農村娃傻根 ©《天下無賊》劇照

那時王寶強22歲,很能理解馮小剛揹負的期望和壓力。

母親走後,他內在的某一塊也似乎被隨之掏走,又不知放在了哪裡,整個人被一種厚重的空虛籠罩著。他覺出自己拍戲狀態受了影響,提不太起勁時,出於職業習慣硬扛。

他曾經靈光一現,想拿DV機拍老家邢臺的村莊、農民、父母的生活。他多麼懷念騎著大馬漫步原野的日子。可是大馬變成老馬,又被拖拉機換下,如今母親也走了,他沒有來得及。他想不到他的過去還能以這樣一種徹底的方式過去,消亡。

如何儲存剩下的部分,變得迫切。

他特別喜歡新上映的電影《心靈奇旅》。這是一個反傳統追求夢想主題的故事,試圖回答人之存在的終極問題。人活著是為了實現夢想嗎?音樂老師喬伊·高納一直夢想在紐約最好的爵士俱樂部演奏,可是在夢想實現的前一天掉進下水道摔死了。他的靈魂來到人世之外的空茫地方。和亡靈們一起排隊進入“生之彼岸”時,他無論如何不甘心,要逃回人間。輾轉反覆,他回來實現了夢想,受到了認可。滿足感巨大卻短暫,無法停留。高納在小房間裡陷入孤獨失落之中。

夢想實現之後,更長的路怎麼走呢?

他問自己:你想要明星範兒,還是要敞亮、開心?

2021年1月31日,北京朝陽區某拍攝基地。

推門而入的鏡頭拍到第八遍,還是沒過。女導演看完回放,在監視器後面大聲喊:“替身!替身!你門開早了!寶強老師,再來一條吧。”

王寶強點點頭說好。他穿著外賣員明黃的外套,貼門側身站立,準備起跑。你很難想象這是片刻前走進片場的同一個人,那個明星身穿黑衣,目不斜視,步子穩健,不尋常的專注力和速度感讓路中間的人們來不及看清他的臉就自動退避。此刻,他像大街上那個把電動車開得飛快的外賣員,利索卻莽撞。他準備著衝進門,第九次驚喜一笑:“嘿!”

這是春節前不久,電影《少林寺之得寶傳奇》宣傳短片的拍攝,王寶強一人分飾三角,從下午三點持續到深夜,除了臺詞,他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也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表演完一條“興奮”,他的神色瞬間恢復平靜,眼角笑紋驟然收攏,好像剛才正展翅撲稜的鳥驀地落下樹梢,隔絕外界,沉入閉目休憩之中。

少林小子王寶強: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少林寺之得寶傳奇》海報

跑龍套那會兒,每一個白天,他都在笑。對挑選群眾演員的穴頭笑,對副導演笑,對那些他為之替身的明星笑。笑臉可能連冷臉都換不回來,因為對金字塔尖的人來說,替身、群演、小角色,就是空氣。後來,他悟到了,在這個行業裡,能做到“不笑”,也是一種權力的象徵。

無疑,今天的王寶強擁有了這種權力。但是,要不要用它,怎麼用它,他有自己的認知。

他的背影替身劉志強坐在一尺開外,直視地面,緊張得滿臉通紅。劉志強三十來歲,國字臉,戴眼鏡,有著和王寶強同樣的身高、體重。他也是河北邢臺人,說起王寶強,精神一振:“雖說現在時代變了,拍短影片更容易走紅,但是那條路最多隻能成為網紅,永遠成不了王寶強這樣的一線明星,他是群演圈的傳說。”

儘管在王寶強的感知裡,覺得跑龍套那幾年的自己是個“廢物”,一天天的沒有群演的戲,10塊、15塊也賺不到,常常在荒廢日子。但在劉志強看來,王寶強還是趕上了好時候,當年導演還給群演說戲,偶爾也有明星搭話;現在,有了專門的群演管理者,你不能去和導演、明星搭茬,這規矩還要籤進協議。

王寶強看出了劉志強的緊張,微笑著建議他也說一遍臺詞,找找狀態。

成為明星後,有時也自覺囿於明星的角色。王寶強追問自己,你真實的感受是什麼?你到底想要明星範兒,還是想要自然、敞亮、開心?

但他也不是總有選擇。比如,連替身也在騰挪機器的間隙趕緊把羽絨服套上,王寶強始終穿著那件單薄的僧服,沒有不安的多餘的小動作,也沒有一句抱怨或催促——那不符合一個明星的風度。跑龍套,做新人,犯了錯,大家會包容你,說你資歷淺,但是,“混出來了,別人對你的要求就提高了”。

忙到七八點鐘,所有人都飢腸轆轆,精力不濟,漢堡、薯條和咖啡加急送來,工作人員坐在電腦屏幕後面一面監視表演程序,一面匆匆填肚子。三米外的“客廳”裡,王寶強正表演春節大團圓,一盤熱乎乎的餃子端到面前,他笑眯眯地夾起一隻正要入口,“咔!”餃子放下。就算身邊所有人都在吃,就算一整天滴水未進,餃子就在嘴邊,他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進食。表演是表演,生活是生活,和尚與王寶強,界限分明。即便排除手機無處不在的時代隱憂,他也不想那麼做。拋開別人,“自己是自己的標準”。

明星王寶強的標準是什麼?

“就想像個普通人,該怎樣就怎樣”

“你說你是明星,但你要幾年不拍戲,觀眾依然會把你淡忘,你還是一個普通人。”經歷過人生起伏,王寶強覺得自己是膨脹不起來的人。

“炫耀是人的本能。”他暗示自己可能也走了一點彎路。他說,從村莊到大城市,見過形形色色,環境難免會改變他。成名之後,也難免有點飄然。光環,某種程度上駕馭了他。

所有人都是這樣,但又在這裡有了分野。有人越飄越遠,有人還會回來。王寶強知道自己是後者,因為從小吃了太多苦,一切來得太不易。

他想起《天堂電影院》的男主角,少時離開家鄉去追尋夢想,功成名就後回到小鎮,當年讓他愛上電影的天堂電影院已殘破不堪。而王寶強始終和自己的家鄉連在一起,每年都回去,情感裡混雜著眷戀和批判。

他出生的農村很窮,農民只在夏秋兩季有收穫,其他季節外出打工,有活就幹,沒活就在家待著,日復一日,沒什麼特別的嚮往。“生活在這裡,你的命運幾乎就被定性了,跟廢人沒什麼區別。我就是擰巴著來,改變了我自己。”

王寶強又想起那個講了很多遍、也是決定性的瞬間:8歲那年,他在村頭看了李連杰主演的電影《少林寺》,天降決心,為了拍電影要隻身上少林寺習武。父母不讓去,好多天,他都很傷心,吃不下飯。有天中午,他跑了出來,在空曠的麥田裡轉悠,身子骨似乎輕飄飄的,與楊樹枝頭在風中浮動的葉片一樣。他在玉米地裡躺下來,看雲,看鳥,感到自己懸在什麼溝壑的上空,不知道會掉在哪一邊。他忽然大哭起來。半個月後,父親鬆了口,你願意去,你就去吧。

少林小子王寶強: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你說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如今,老家同輩的兄弟姐妹們,做著一些小生意,過著平淡的小康生活,仍然慢慢悠悠地。他講起故鄉的麥田和白楊樹,試圖描述那種追憶過去找回自我的心境,“要過真實的生活,迴歸最真實的自己,每一分鐘都不弄虛作假。我就想像個普通人、正常人,該怎樣就怎樣,該工作就工作,該回家就回家,該陪孩子就陪孩子。”

年近不惑,家鄉和少林寺——他的故鄉,以及改變他命運的初心——是讓他覺得最“真實”的所在。

一場尋根之旅

今年是王寶強入行第25年。他想拍一部關於“少林寺”的電影。

30多年前,他以為上了少林寺就能拍電影,結果,沒做成演員,卻成了小和尚“恆志”。

師父釋延宏是少林寺護寺武僧總教頭,不苟言笑。小和尚恆志有次過生日,想買個雞蛋慶祝,被師父拒絕後,心裡不高興,出拳和踢腿都比往日遲鈍。師父抬起腳就給了他一鞭腿。被抽得太狠,他翻倒在地,仇恨地看著師父,心裡想的全是怎麼才能拿刀捅了他。他不明白,師父和師兄經常教導,學武是為了懲惡揚善,為什麼要對我揮起鞭子?只因為我是小徒弟?因為你們是父親?是師父?因為你們手裡有鞭子?

少林小子王寶強: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2020年,第29屆金雞百花電影節,王寶強重返少林寺 ©視覺中國

困惑的記憶之外,少林寺留給他更多踏實和溫暖的念想。

師叔領著他們下山逛街,看人群,吃小吃。小和尚們爭肉吃,嘴邊吸溜響,師叔看著歡喜,還不忘開歷史課:“咱們少林武僧不吃素,要感謝這燴羊肉”。然後講起唐朝初期,李世民率兵平叛,身負重傷,少林十三棍僧出手相救,把他藏匿寺內,又買來小山羊燉湯喂他。李世民登基後,特降旨免除少林武僧的酒肉之戒。

恆志聽了直笑:師叔師叔,不吃肉,人哪受得了呀?

春夏凌晨四點,秋冬凌晨五點。他們天天跑四五十里路,從寺裡跑到山上的達摩洞,折返下山,再跑到登封市區,又原路返回。接著是踢腿、劈腿、馬步、虎步、撲步,每日的必修功課。回想起來,王寶強覺得那種生活非常真實、充分,一拳一腳,如一吸一呼,不摻半點假。以那種方式凝聚起時間,他心裡感到安定。

12歲那年,被調到武僧團,師父讓他習醉劍。他心裡美滋滋的。正是因為這件事,王寶強初步嚐到被世界認可,被某個體系、某個高高在上的東西認可,是一種多好的感受。他發現自己需要被認可。

不過,讓他難過的是,原來電影裡的少林和尚都不是少林寺的,而是武術運動員。有一次,坐在山上,他問大師兄:“你說做明星是啥滋味?”

“那是不可能的事。”大師兄勸他,“拍電影的人都是從電影學校選出來的,那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不是我們這些農村孩子做的事情。”

王寶強引用佛經說:“不疲不厭,有始有終。”

輾轉多年,當年的執念達成了,但在少林寺度過的那段日子,那種迥異於表演、切實過好當下的方式,讓他越來越懷念、珍惜。

快40歲了,等到老胳膊老腿就打不動了

入行以來,王寶強最想拍的始終是功夫片,演少林武僧。他一直在等別人找他演,等啊等,快40歲了,他感覺到年齡的壓力。等到老胳膊老腿了,還怎麼打呀?

找上他的大多是喜劇片,他理解老闆們都想用演員已被證明的價值,“誰會拿著錢、冒著風險,成全你的夢想呢!”

韓傑導演說,電影行業通常意味著一種保守和迴圈,當演員創造了他的熒幕形象魅力,就會被資方和觀眾所認定,然後被一個圈子重複利用。對一個演員來說,就看他能不能突破這種重複,主動創造出豐富性來。

王寶強決定自己組建團隊來幹。

為了拍《少林寺之得寶傳奇》,他籌備近三年,那是小混混西門得寶曆經蛻變、得道,終成少林傳人的故事。如今,距離那個8歲的孩子被《少林寺》震撼已過去30年,觀眾早換了好幾撥。投資方、導演和身邊的朋友都替他擔心,對年輕的一代來說,少林寺這題材太陳舊了,好比你想把上世紀八十年代最流行的疙瘩鞋賣給“90後”“00後”,會受歡迎嗎?

王寶強卻堅定執拗,“80年代每個男孩子都有個少林功夫夢,但很多人都沒做成。我堅持這麼多年,才來完成這個夢,做成這個事,它的意義是不同的。結果會怎麼樣,都不知道,但到了這個年紀,我就是要完成這件事。”

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斷和選擇。“這麼多年,我看到的好劇本,沒有一個從眼皮底下溜走的。”他也從來不跨戲,一部是一部。“文藝片我也嘗試過,公路片我也可以駕馭,喜劇片更是,我一步一步積累過來的。為什麼我今天可以選擇?因為我有這個選擇的權力。”

那個興奮的小孩不見了,那份念想卻愈發清晰,對少林寺的生活日常,也多了幾分人到中年的眷戀。

三十年過去,他有了權力和能力給一個小孩不著邊際的夢想和中年人務虛縹緲的感悟定型,儲存在電影的容器罐裡。他組團隊寫劇本,請唐季禮做導演、嚴華做武術指導,還請了演員倪大紅、吳孟達、劉昊然,以及在《少林寺》中出演李連杰師父的螳螂拳大師於海,來扮演得寶的爺爺。從內容到形式,大題材到小細節,他都要把這場尋根之旅落到實處。

電影拍攝期,王寶強每天三點半起床,拍到天黑,晚上看回放,每天工作16-18個小時。助理李昂發現,無論多晚收工,前一天他擺放在那裡的啞鈴被動過了,健身食譜又幾乎泯滅口腹之慾。陳思誠佩服他的八塊腹肌,認為那玩意離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實在太遙遠了。

王寶強愛看終極格鬥冠軍賽,發現哪個動作好看,會偷師用到戲裡。拍戲前兩個月,他每天集中練習。他有特製的刀,劍,棍。除了健身和跑步,拍戲之餘,日常做六百個仰臥起坐。

少林小子王寶強: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少林寺之得寶傳奇》海報

拍了那麼多功夫明星,在武術指導嚴華看來,除了李連杰、甄子丹、吳京,緊接著就是王寶強,刀槍劍棍拳樣樣都行。無論打得多猛烈,王寶強都不用替身。《一個人的武林》裡他飾演的封於修是個誓做天下第一的“武痴”,極度瘋狂熱誠,又極度兇狠孤獨。此前,大家對王寶強的印象是一個老實人,與人為善,被欺負了也憨憨一笑。沒人瞭解他的背面,更沒人認可他的動作。與甄子丹對打,朋友陳思誠說他對自己太狠了,甄子丹沙袋大的拳頭也敢上。

這次拍《少林寺之得寶傳奇》,有個鏡頭是他一個人在四季裡練功,刀槍劍棍,春夏秋冬,每樣練一套,中途換裝。冬天的攝影棚裡沒有暖氣,拍到夏天時,需要他光著膀子打。打了一整天,腳都腫大了,也沒吭聲。

有一場打鬥戲,原本是把對手“啪”扔過去,一撞就齊活了。王寶強拍完一條,覺得難度不夠大,如果先把人拎起來,“咵”扔到空中,飛起來的瞬間,跳上桌子,再一腳把對手踹到半空,追上他,再把他踹出去,畫面起伏如潮,呈現出來會更好看。好看就得花時間。“攝影機一響,黃金萬兩”,拍電影每分每秒都是往火坑裡扔錢。之前的動作,十來分鐘搞定,這麼一改,他從清早打到中午,拍了77條。聽見放飯,累得屁股黏在地上,雙腿直打顫。嚴華說,淨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呢。

把不好熬過去

“不管多大的名氣,你活到那一刻的時候,也不過如此。你沒有得到,也是如此。”在北京的這個隆冬,王寶強這麼說的時候,剛換掉棉麻僧袍僧鞋一身戲服,纏在手上的佛珠也拿掉了,但少林和尚那股世事看透的靜氣都留在身上。你無從想象這是《唐人街探案》裡那個吵鬧又厚臉皮的唐仁的真身。“人要活在當下,過好自己每一秒,過去的事總是會過去的。”

他說,“我媽走那時候,我都要走出來,要過去。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身上的全部。”

相對而言,那場失敗的婚姻還不及這件事來得殘酷。

成家之前,他就把婚姻的位置擺放得比事業更高。因為覺得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如果婚姻幸福穩定,即使事業遭遇風浪,依然有個停靠的港灣。如果家庭不穩定,即使事業再興盛,也會覺得背後有陰風吹過,有一種即將失控的恐慌。

那時,有朋友跟他說,王寶強你完了,你成名了,找物件會很困難。如果一個女孩喜歡你,肯定喜歡你的名利,喜歡你有錢,你怎麼知道,她喜歡的是你這個人呢?

他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就擱置一邊。他不習慣對別人提要求,只考慮如何做好自己,如何成為一個穩重成熟的男人,負起家庭的責任來。但他並不習慣對同齡女性敞開心扉,因而也對女性知之甚少。也許朋友是危言聳聽了吧。他心中暗想:無論她看見什麼,她到底喜歡我的人還是喜歡我的錢,不用太糾結,只要我身上有值得她喜歡、值得結婚的東西就行了。

少林小子王寶強: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視覺中國

對他演的每個角色,觀眾都會說:“本色出演”。不過他的體會是,角色是由演技塑造的,真正與他本人接近的,只有元鳳鳴和許三多。《士兵突擊》的導演康洪雷說,許三多身上有種非常強大獨特的東西,就是相信,他對身邊的人和事充滿了信任。過分信任的稟賦不是誰都具備的。那一刻,他恍然覺得導演在說他,在說王寶強的稟賦。

那段婚姻過去四年多了。回想起來,最幸福的部分還是因為相信。為了解釋這番感悟,他突然坐得很直,表情十分嚴肅,語速因情緒波動變得很快,後來幾乎有點饒舌了。

他說:“不是說我相信它,它就是好的,我不相信它,它就是不好的。它都有可能。而且它可能好壞跟你完全沒關係。但是,你自己願意去相信一個人,那是一種很幸福的狀態。所以,你首先要相信你自己,然後,做到問心無愧。你能夠相信你自己的話,那後面,其他的相信破滅了,你還有自己。因為歸根結底,你只有自己在那邊經歷這事。”

這個啟發應該對他非常重要,所以他反覆問,你明白嗎,理解嗎。

他處於低潮時,不願出門見人,不想讓朋友看到自己不好,更不想把不好傳染給別人。他就一個人待著,和時間一起,把不好熬過去。

死亡帶給人悲痛、空曠與平靜。母親去世後,他覺得自己看開了,走出來了。之前對那段經歷,他像決心鎖死一個黑洞一樣,絕口不提。

他暗生一種自知,如今不像從前……

導演李楊讚賞王寶強成功後的謙卑心。

在他們合作的《盲井》中,16歲的王寶強飾演進城打工的農村少年元鳳鳴。李楊從幾百個人裡選中他,正是他當時的氣質狀態和元鳳鳴吻合。來面試時,王寶強貼著牆根走路,不敢抬頭看人,普通話有很重的河南腔,因為緊張而有點結巴。

那時最讓王寶強意外的是,進組裡啥也沒幹就拿到500塊錢,還第一次住了賓館,拍完又給了1500,“大錢,絕對是大錢”。初到北京時,他住在北沙灘,月租120元,六人平攤。群租的都是群演,聊起第一次上鏡個個激動。室友黃毛參演過一部四五十集的清宮劇,戲開播後,他天天準時收看,後來總算看到了自己的三次背影,五次側面,以及一次正面飛閃而過。黃毛感慨道,什麼叫成功,在電視上看到你露臉了,趕緊去上廁所,上完廁所回來還能看到你,說明你成功了。

《盲井》的拍攝在礦井,中途經歷了塌方,煤礦工人死傷,男女主角嚇跑,製片主任攜錢款出逃並拉走拍攝器材、利誘演員離開……王寶強還發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但他堅持下井,不誤一天工,把電影給拍完了。

《盲井》獲得柏林電影節銀熊獎,臺灣金馬獎。《天下無賊》的監製陳國富看了之後,認為王寶強更適合“傻根”一角,撤換了原定的夏雨。

拍完《天下無賊》,徐帆又把王寶強推薦給康洪雷,出演《士兵突擊》的男一號,那會兒他還在做著武打片的夢。徐帆說:“孩子,我們不會害你的。這是我們走過的路,合作過的導演,我們很明白。”

少林小子王寶強:是命運推動著我,還是我在改變命運?

©《士兵突擊》劇照

韓傑當年把《Hello!樹先生》的劇本遞到王寶強經紀人那兒,被推掉了。劇本里的樹先生是個貧窮失業的農村青年,有幻想症,人格複雜,邊緣灰暗。王寶強那時還是河北省政協委員,拍的都是正向的角色。但王寶強看了劇本後,主動約韓傑談,表現出強烈的意願,還不計條件地推掉了華誼安排好的商業專案。

在輾轉多地的拍攝相處中,韓傑發現王寶強對導演的表達高度默契。這種稀缺的領會能力,在韓傑看來,除了天性,還因為王寶強對人生有深切痛楚的體驗。比如,為了讓他在少林寺學武,給得起他生活費,弟弟很小就輟學打工。弟弟也想學功夫,對哥哥非常羨慕。哥哥許諾學成回來就教他。沒能等到哥哥回來,弟弟被工廠的機器傾軋喪生了。這與樹先生少年失去哥哥的傷痛是同質的。

王寶強沒有上過表演課,演技都是從實踐中磨出來的。樹是近視眼,韓傑覺得,王寶強演出了人物生理的病態與精神的恍惚感。這個角色後來讓王寶強獲得俄、美、意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和亞太電影獎。

在喜劇片裡,王寶強也頗有收穫,“囧”系列、“唐探”系列等,都獲得商業成功。有老朋友委婉地提醒他不要被商業裹挾,他一開始不認同,“此生,就算我拿很多大獎,卻沒有拿過票房的冠軍,不知道拿冠軍的滋味,我也會很遺憾的。”

“唐探”演完第三部,王寶強有點憂心了。能不能再突破是一個問題。越往下走,他覺得越難。就像健身一樣,剛開始每天練一個動作,肌肉立刻給反應,時間一長就不行了,需要更多方式、更強的刺激。

在李楊看來,王寶強的成功不是傳奇,而是日積月累,水到渠成。更考驗人的是成了之後,有錢了,有名了,怎麼做。他覺得王寶強和同代的很多明星不一樣,也和現在一夜躥紅的網紅有別。他是靠社會苦出來的,知道自己在社會上打拼不容易,他懂得珍惜擁有的東西。一個人能否記住自己的來路,能否葆有生命裡最原生態的東西,他的本質、他的核,這決定了他的走向,他最終能走多遠。

人生,有時就像學功夫,王寶強相信,能吸收各個門派的真諦,才是真正的高手。但他也暗生另一種自知,如今不像從前,“之前是允許我到各門去學藝,去嘗試,去摔跟頭,年輕時有這個機會。等有一天不允許你這樣的時候,你就得要守住給自己打的江山,穩住江山,到了一定的時候,不允許你失敗,你自己要好好要想明白。”

他記著拍《士兵突擊》,康洪雷給他說戲,那天,出奇的動情,像吟詩一樣慢,某些片刻,他甚至覺得自己不能完全明白。康導說,許三多為什麼打動你?因為他能滿足你內心對自己的那個忠誠,因為你知道你自己。你從家裡出來的時候,穿著幾件貼身的舊衣裳,放著一些讓你心裡柔和、舒服的東西,後來慢慢地扔了。你每天西裝革履,被過去你想都不能想的東西覆蓋著,有一天,你扒開這些東西看,你還是你,你還在,那個影子還在。你對那個東西其實很眷戀,因為它是你爹媽賦予你的東西。爹媽從小就說,你要善良,要做一個好人。你無所謂,你不當回事,但這個東西可以像個錄音機一樣,深深錄在你心底。當有一天,某件事觸動你,那個盤開啟後,你會覺得特別暖。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這樣稱為“淨土”的地方。我們把這東西開啟,放在外面,讓每個在現代社會拼殺的人,看到那個最真實、最柔軟甚至最柔弱的自己。於是,突然產生了共鳴,甚至傷感。

“忽然回望剛剛起步那時的我,突然發現我是那麼可愛,那麼堅強,又是那麼悲慘,那麼無辜。如今,我用我所學的技巧,我所學的東西,把我那東西掩得那麼深。

你拍過那樣一個戲,有人那麼給你說過,你不能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 如無特殊說明,文中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 參考書目:《向前進:一個青春時代的奮鬥史》,王寶強著,作家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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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 | 楊瑞春 編輯總監 | 趙涵漠 責編 | 金赫 運營 | 林雙 郭穎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