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疫:我們為什麼家裡蹲? | 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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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疫:我們為什麼家裡蹲?

文 | 楊語

1、“家裡蹲”小組和“啃老吧”

我看到一條新聞,日本的一個“啃老族”在父母過世後餓死家中。我好奇,在中國,有這樣的人嗎?如果想工作,總能找到份過得去的,也不會有人在禮節上對你吹毛求疵。中國的年輕人也會“啃老”嗎?

我在豆瓣上找到一個小組叫“家裡蹲”。裡面的兩名組員,李月和胡瓜瓜,接受了我的採訪。

李月今年31歲,女,沒有工作,住在父母家。

李月戲稱自己是個“全世界找地方蹲的家裡蹲”。原本,她在國內一線城市的大學讀國際貿易,大三那年轉到義大利學文學。本科三年的課程,她讀了六年。讀完後,用剩下的獎學金留在那不勒斯生活一年,之後回國。到現在她已經在家裡待了兩年。

胡瓜瓜今年32歲,男,沒有工作,住在父母家。

他花父母的錢,父母種地,種什麼,他就吃什麼。大他10歲的姐姐偶爾給他些零花錢,用過的兩臺電腦,一臺是姐姐買的,另一臺是父母買的。

胡瓜瓜認為自己智力低下。但聽上去完全不是這樣。他說話斯文,聲音柔和,敏銳地捕捉電話另一邊的情緒和談話動向,知道如何在每一個節點上丟擲問題,甚至提醒我,“這個問題你怎麼不問?”隔著電話,能想象他坐在炕上或者院子裡,眼睛微微閃光,看起來興奮又機敏。

和陌生人聊天是胡瓜瓜的主要消遣。胡瓜瓜的家在北方農村,家門口是條國道。每天,他坐在炕上玩手機,刷微博。偶爾接到撥錯的電話,便拉著對方聊天。他常被誇“說話真文雅,不像個北方人”。別人說什麼話他都能接上,問對方工作生活,遇上年紀大的就聽他們炫耀人生經歷,陌生人也能聊上將近一個小時,甚至加上微信。但他從不透露自己的資訊。他說自己25歲,在找工作,好在聲音年輕,沒露過餡。加上微信也是過兩天就刪。他實在喜歡這些陌生電話,那是廣闊天地裡傳來的聲音。

在“家裡蹲”小組,胡瓜瓜只發了一條一百多字的帖子,說自己“家裡蹲”了十三年,打罵父母,看完心理諮詢終於停止打罵。在回答評論裡的一個個提問時,他逐漸透露出自己是同性戀,述說一個出生在北方農村的同性戀者的苦悶。和陌生網友聊天依然是他的主要消遣。他喜歡和別人講述自己的故事,但他的賬號,除了這條帖子,什麼都沒有。胡瓜瓜絕不讓別人知道自己真實的面目。

百度“啃老族吧”裡的人更是。日本“啃老族”的新聞傳到“啃老族吧”,吧裡的“原住民”擔心外人來辱罵,都很警惕。往前翻,盡是失意和挫敗。有人找工作失敗,大家在下面曬出失敗的經歷;有人想上培訓班,上過的人出主意;如何在簡歷上解釋長時間不工作,成功的人傳授經驗;還有的人只是累了,發帖子說,工作雖然高薪但真累,開始啃老。

和胡瓜瓜一樣,他們聊到各自的處境,都能說出理由。為什麼要工作呢?那不過是被資本家剝削而已——這觀點在貼吧裡常出現。但似乎又自知理虧,他們警惕這外界所有類似批評的言論。

我在百度貼吧和豆瓣上都發了採訪邀請。貼吧網友加上我的微信,答應接受採訪,過一會兒又把我刪掉。另一個人加上微信,問我:“你要寫文章?你個龜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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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日本NHK一檔節目報道了一位叫伸一的56歲男子,啃老“家裡蹲”了30年,在父母去世後,因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導致營養不良衰弱而死。伸一的弟弟表示,他曾經是個樂觀的人,或因求學求職受挫而選擇了“家裡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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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到城裡去

胡瓜瓜把現狀歸結於自己的獨特,和父母不當的教育。

胡瓜瓜小時候,家裡開著小賣部和飯館,還養了兩個女人,生意不錯。南來北往的司機,豬販子,牛販子,當地混混,都來這兒吃飯。有時喝完酒互相看不順眼,有時是為了女人,就打起來,打得血流被面,露出身上的紋身。時不時半夜門響,是客人要來找女人或者吃飯。

胡瓜瓜認為自己跟這些人不一樣。他的房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脫鞋才能進,父母和其他村民一樣一週刷一兩次牙,他則每天刷,他愛惜身體,生怕一覺醒來自己身上也冒出紋身或者煙疤,“那樣我會自殺的”。鄰居在電視上看到女模特,說:“那都是雞。”他立即出言維護:“人家都是大學畢業的!”他不想讓這些“內心黑暗”的村民侮辱女性和成功。

從小,胡瓜瓜在人群裡總覺得尷尬,尤其在體育課上。小學時他還能和女孩子們一起跳橡皮筋,踢毽子,被人叫“假姑娘”也不介意。初中他不敢再和女孩子一起玩了,初中男生跳橡皮筋看著怪彆扭的。他和男生一直玩不到一起,一到體育課就躲到教學樓背面,被老師發現帶回操場,就像根木頭杵在那裡。

尷尬也出現在課間和放學路上。小學時他尿羞,放學要飛奔到一個隱秘地方把憋了一天的膀胱排空,跑得不夠快就會尿溼棉褲。上了初中後,他唱歌好聽,說話又文雅,女生們都喜歡。放學和女生推著車一起走,女生的追求者看見,上來扇他一巴掌,他不敢還手。課間如果他出現在教室外,會被男生們推來搡去。最嚴重的時候,夏天裡,胡瓜瓜覺得室外的空氣都是冷的。

父母沒能提供什麼幫助。父親聽說他在外面被打了,會再打他一頓:“你沒問題別人為什麼打你?”看到他在院子裡玩過家家,或者坐板凳上摔了,也打幾下。為此胡瓜瓜非常看不起父親,嫌他認為貪汙的人有本事,自己卻對付不了來家裡魚塘偷魚的小混混,只會打兒子出氣,懦弱。

胡瓜瓜求助於成功學大師卡耐基,在鎮上買了本盜版的卡耐基著作,抄下句子,試圖贏得別人的尊重。他邀請要好的女生來自己家玩,女生不小心在牆上踢出個鞋印,他義正言辭地將對方趕出房間。

這些農村人精神上沒有受到任何現代文明的影響,城裡人才能理解我,胡瓜瓜心想,他們上網看電視,接觸的資訊多,又有全國各地來的學生和務工人員,思想跟我在一個頻道上。

胡瓜瓜下決心:到城裡去。

胡瓜瓜家離最近的二線城市有一個多小時公交車程。2003年,胡瓜瓜初中畢業,考到城裡的中專,學英語專業。原先他姐夫給他報了技校的機電一體化,但他動手能力實在太差,開學幾個月還是什麼都沒學會,再加上他“一哭二鬧三上吊”,父母終於同意他到城裡的中專學英語。他最想讀的是高中,但分數實在差太遠,姐姐找關係也幫不了他。

上了中專他還是怕體育課。緊張起來,老師喊的佇列口令他想半天都反應不過來。每到體育課之前,他想盡辦法請假。怕過頭了,就連續一星期不上課。直到老師打電話給母親,母親又打電話過來哭天搶地:我們這麼辛苦地賺學費,你不上學。

中專裡的日子比初中的好過些。班上同學時不時說一句:鄉巴佬,連這都不知道。再怎麼著也不會對他動手。“城裡的孩子辦事都有一定分寸,和農村的不一樣。”後來胡瓜瓜靠翻唱陳奕迅在班裡出名,贏得幾分尊重。不過他認為這些人不會發自內心地尊重他,而是把他看作“沒有陽剛之氣,被男性淘汰的一個東西。”但他也交到朋友,一個體重接近兩百斤的女生,也是班裡的邊緣人。此外還有幾個不愛上體育課的女生。但他認為那也只是說笑解悶的伴而已,不是知心朋友。

現實裡的胡瓜瓜從不摘下面具,男生們討論起女生他也插嘴,說自己喜歡某種型別的女生。

胡瓜瓜想在城裡找個物件正經地談一段感情,他太自卑了,沒找。他努力改變能改變的部分。每個月他有四百元生活費,至少一半花在衣服和護膚品上。買回的衣服但凡有一點瑕疵,胡瓜瓜就把它丟了,再餓肚子攢錢另買。這習慣也是從小就有,看不順眼的鉛筆橡皮,《作文大全》裡看不順眼的那幾頁,父母用過的草稿紙,都被他定期清理。

胡瓜瓜懷疑自己有心理問題——強迫症或者焦慮症。他見到一個心理諮詢的廣告牌,問老師借一百元去看。看了一次發現“也就是聊天嘛,還得我花錢”,於是不再看了。

胡瓜瓜不打遊戲,看不懂規則。逛街護膚之外的唯一愛好,是到網咖裡和陌生網友聊天。他專門搜網名裡有“心”字的網友,和人談心。

中專第三年,學生們被安排實習。校園面試那天他開啟衣櫃,僅剩的幾條衣服看起來都有瑕疵,穿不出去,鞋子也都不對勁。焦慮湧起,他沒去面試。還有關於新環境的焦慮。要真到哪裡的辦公室,印表機,旋轉門,各種各樣的機器,我真的會弄嗎?弄不好豈不是當眾出醜?胡瓜瓜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認為自己智力低,學不會,乾脆回家。

家裡的生活很清閒。每一兩週,胡瓜瓜問父母要個兩三百塊錢,到市裡逛街,買時尚雜誌,《嘉人》,《芭莎》。那是2005年左右,男性時尚雜誌還少。雜誌上推薦的洗面奶,他照著買,洗膩了再換一個。雜誌上說珍珠粉對面板好,他吃到胃疼。雜誌上推薦每天八杯水,他喝十幾杯。雜誌上說吃生菜對身體好,他把一畝地的生菜全啃完。他還想健身,但健身房都在城裡,家裡出不起路費。

不逛街的時候他就在家待著,看雜誌和電視,和兩個女人聊天,教她們走貓步,調解她們的大小糾紛,要是遇到脾氣暴躁的客人,就安慰她們。這狀態父母自然看不下去。時不時嘟囔兩句。胡瓜瓜不爽,踹碎個門砸個東西都是常事。他感慨,家裡沒電腦也沒法上網,“情緒無處安放”。

這麼過了一年,胡瓜瓜發現村裡有同齡人高考完要上大學去了,他羨慕得緊。拿出當年要求上中專的魄力,讓父母給自己報了個自考的大專學英語。但他跟不上課程。不到一個月,拿著學校返回的一點點學費,胡瓜瓜又回家了。這事對他打擊很大,再沒提過讀書的事。另一件打擊發生在美容院裡。看到廣告,胡瓜瓜以為有先進儀器能去他臉上帶狀皰疹留下的疤,交完錢,從美容院出來,疤還在。

要不是小時候父母老打擊我,連打個指響都要說我傻,上體育課列隊做錯個指令還被老師提溜出來示眾,苛責被我內化,我也不至於自我認知這麼低——10年後胡瓜瓜終於去看心理諮詢,得出如上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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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春風沉醉的夜晚》劇照

3、到國外去

2010年,李月大三那年,在學校裡滑了一跤。毫無預兆地,她得躺在床上休養大半年。

李月當時在讀國際貿易,父母給她選的專業。她不喜歡。“沒讀過你怎麼知道不喜歡?”父母說。上了大學李月才有時間看閒書,大一上學期讀到查良錚譯的《葉甫蓋尼·奧涅金》才發現自己喜歡文學。她想轉到英語系。老師說,何必呢,這專業能學英語也能學貿易,別浪費了。轉專業不成,加上人際矛盾,大一下,她患上抑鬱症,嚴重失眠,靠藥物維持。到大三她認命了,奮發學習,大不了轉專業考研。剛奮發就摔了一大跤,細想之下,覺得後怕,沒來由能忽然摔成這樣,說不定哪天就死了!人生苦短,得趕緊做想做的事,轉專業。

大三下學期,李月找到一個義大利的獎學金專案。如果申請成功,李月可以免費到義大利再讀一次本科。既然轉專業也要從頭讀起,那為何不去國外呢?李月跟小宇宙爆發似的,說服父母出簽證費和機票,拖著病腿一趟趟地跑大使館,終於完成所有申請。2011年,她的同學忙著畢業,她坐上飛機,重新開始大學生活。

學校在義大利中部的一座山城。學校和宿舍之間隔著一個山谷。每天,李月穿過這個山谷去上課。城裡的建築看起來都很古老,教堂莊重而優雅。

半年語言學習後,李月進入義大利語文學系就讀。沒多久,李月能完全聽懂義大利教授的課了。課講得真好,全是乾貨,和國內比太不一樣了,她享受。想要的生活終於開始了。

壓力也是大的。獎學金專案規定了她每學年必須完成的學分,如果達不到,獎學金會被取消。為此,李月必須比義大利學生付出多幾倍的努力。國內來的應屆生,高考成績不過400出頭,到這裡也被獎學金逼成了“學霸”。

4、在病房裡

有天,家裡養的女人拉著胡瓜瓜在炕上談心:我們那有個小夥子,得了抑鬱症,送到醫院治好了,也能工作,要不你也去醫院看看?胡瓜瓜想,不錯,能去縣裡住,可以出門逛公園吃小吃。姐姐和女人陪他到醫院,讓他在大廳裡等著,她們去和醫生討論病情。出來後帶胡瓜瓜到病房,胡瓜瓜看到鄰床兩個“瘋子”,心想,完了。就被關到病房裡了,公園小吃都泡湯了。過一會兒,醫生送來診斷:精神分裂症。

這成了他日後十幾年的夢魘。如果診斷只是抑鬱或者躁鬱,他想,那還可以理解。可是這醫生,沒和他說一句話,就下了這個診斷。

病房裡胡瓜瓜還見到些其他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的人。他認為他們都很正常,一聊起來,發現是在家裡打罵過父母,或者熬夜看劇,懶於幹活,等等。“裡面一半的人都不會是精神病”,說到這事,胡瓜瓜的聲音忽然高起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是或不是,這些病友都在醫院裡住了數月到數年不等。胡瓜瓜擔心這也會是他的未來。

三個月後胡瓜瓜被接出院。回到家他發現一切都變了:父母信了基督教,遣走女人,定期上教堂。教堂裡有位老太太,聽說胡瓜瓜在精神病院,對他母親說,這事住院解決不了,信基督可以。老太太和母親一起接回胡瓜瓜。

胡瓜瓜常撕父母的《聖經》出氣,但非常感謝那位老太太。要不是老太太,他想,我被關個十幾年都有可能,“他們幹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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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14日,廣州,臨近休息,精神病院護工包荷花從房間裡探出頭來打探“室友”(圖文無關)。

5、我要學習

李月卻是在精神病區好好放鬆了一把。

義大利的本科是三年制,大部分課程集中在第二年。李月每天上八個小時的課,又用功到深夜。高強度的學習持續到大二下學期,抑鬱症的症狀又出現,先是胃酸過多,後是厭食,失眠,持續一段時間後,李月的身體和情緒搖搖欲墜。宿舍樓下的義大利學生似乎壓力也很大,每天放著震天響的音樂。李月抗議數次,樓下我行我素。後來,宿舍管理員打來電話:您是不是出現幻聽了?我給你叫救護車,這樣的學生我見多了。

趕來的救護員說,來吧,只是到醫院檢查,還能免費吃頓飯。李月缺錢,想著,順便吧,檢查一下也沒什麼。被送到醫院,護士領她走過一道大鐵門,鐵門在背後關上。李月心想,完了,這是精神病區。她哭喊:放我出去!我要學習!我不想耽誤上課!

被帶進來,先是例行的抽血,化驗,談話。醫生沒有給診斷,只是開出藥,她吃完昏睡不醒,像是要把之前的失眠全補回來。睡醒她明白暫時出不去了,便和病區裡的人一起看電視聊天。病友們有老有少,其樂融融。病區裡有免費的食物,有醫生護士保護病人安全,不用擔心課業,除了不能玩手機,一切完美。

無憂無慮的生活只過了十天。醫生給她開出藥,要求她定期到城裡的醫療點取藥。那藥的副作用大,讓人腦袋裡昏昏沉沉的,無法學習。李月焦慮之下自己停藥,身體更不對勁,再吃回來,副作用還在。反覆焦慮之下,大二的考試竟然也全過了。

暑假裡李月回國,父母不認為這是精神問題,帶去她看中醫,治胃病。在國內,藥停了,又是幾個月吃不下飯 ,睡不著覺。李月真累,不想再回義大利讀書。剛去義大利時,她對未來沒有任何規劃,只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沒想到竟然醉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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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義大利羅馬,鬥獸場。

6、白領是當不了了

胡瓜瓜的第一份工作是父親老同事幫忙找的。那天老同事的兒子開車來,和他聊天。胡瓜瓜記得那人說,這小夥子長得挺精神的。據胡瓜瓜自己說,他是個身高一米八,濃眉大眼,由於常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面板白皙的大個子。他被這句話觸動,答應到那人朋友的會計事務所跑腿。想到那些曾經嚇退他的旋轉門,影印機,他把心一橫:我不會我問還不行嗎!那是2008年。

胡瓜瓜幹得竟然不錯。工作內容無非是到地稅局或者外匯管理局之類的機關辦事。他嘴皮子利索,也有些小聰明,能伸能縮,辦事快,自信逐漸增長。“我的人生不應該僅僅是如此。”於是他報班,想考會計資格證,到銀行工作。銀行要求學歷本科以上,“沒事,找關係。”

未來已經被設想好:胡瓜瓜體面地坐在銀行櫃檯後面,來辦業務的人都尊重他,工作穩定,攢下錢可以買衣服和包。但資格證沒考下來。胡瓜瓜連辭職報告都沒遞,直接回家,閒了四年。

他有時幻想起在銀行工作的生活,便給老同事的兒子打電話,央求他幫忙找關係。被敷衍過幾回後,放棄了。

也是在那年,也許是為補償在精神病院裡呆了三個月的弟弟,胡瓜瓜的姐姐攢下工資給他買了一臺宏基電腦,從此他“情緒有地方安放”——QQ群。出於無聊和自救,他加入許多名字裡有“心理”字樣的QQ群,看裡面的人聊心理學知識,或者閒聊。他用虛構的形象在群裡閒聊,存下過氣小明星的照片,或者不知名帥氣網友的生活照,當作自己的照片發到不同群裡,沒人識破。

按照群裡的討論,胡瓜瓜開始閱讀心理分析客體關係學派和印度靈脩大師的著作,買了大概一兩百本。後者他看完就全丟了,通篇在講“饒恕”,卻不講怎麼做。他按照客體關係理論追溯童年,想起父親的冷漠——“從來沒有跟我談過心,讓我沒有得到愛,讓我自我價值感低,處理不好人際關係,把我養育失敗,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書看完,胡瓜瓜也不敢亂扔,怕村裡有人看到封面上的“精神”。每回騎摩托車到鎮上洗澡,他就帶幾本偷偷丟垃圾溝裡。

閱讀讓胡瓜瓜更加厭惡父母,他打他們出氣,後來父母嘟囔惹他煩,他也打。他甚至不允許父母和其他親戚走動,每個親戚,他都能想起他們過去欺負他,嘲笑他的事。

閒居的生活持續四年,2012年,胡瓜瓜的發小從日本回來。這人胡瓜瓜從小不喜歡,現在坐到他對面,菸灰彈到桌子上,問他:你打算出去上班嗎?你現在有多少錢?說完,不小心打翻半杯水。胡瓜瓜氣急了。

他在網上投了上百份簡歷,簡歷上寫,他從2008年到2012年都在會計事務所跑腿。一家代辦商標的公司聘他作電話銷售,每月底薪一千六百元。胡瓜瓜再回到市裡,連房子都不敢按季租,“桉我的性格能堅持住嗎?”,他只租下一個按月付費的床位。

胡瓜瓜口才好,加上運氣不錯,前兩個月,談下兩個大單子,提成一萬七千元。後來三個月卻一張訂單都沒談下。他在辦公室像在中專教室裡一樣緊張,時不時擔心別人看不起自己,被問到就謊報個出身,職業改成蔬菜大棚專業戶,不是普通農民。接了兩張大單子後他又擔心別人嫉妒自己。為了表示自己心思單純沒有敵意,他在辦公室表現得像個小孩子,動作誇張,嬉皮笑臉,沒多久得了個“傻子”的外號。

他也逐漸厭倦銷售工作,想當白領。行政,IT行業,或者普通文員,反正那種正兒八經的白領——在辦公室穿白襯衫,捧一個無印良品的杯子,風度翩翩。他辭職,投出簡歷,沒一點回音,他只好到另一家公司當電話銷售,做了幾個月,老問題湧上來,胡瓜瓜又回家了。回家前他透露自己認識了個富有的中年女人,讓同事意會——這是假的,胡瓜瓜只是希望給別人留下“受女人歡迎的直男”的印象。

回家前胡瓜瓜在城裡逛街,看見書店裡推薦劉瑜和熊培雲的著作,就買回來。小說他買了虹影的。想著心理學的書看膩了,能換換口味。

在家的生活和以前的一樣。每天,吃父母種的白菜土豆。生氣了,就打罵父母。這跟病似的,停不下來。日子過到2017年,他忽然發現,父母70歲了,在他的打罵下過完了花甲,進入古稀。胡瓜瓜每回打完父母,心裡也有些難過和同情,又迅速地被憤怒取代。於是,他對父母說,你們年紀大了,我不想打你們打到死,請給我兩萬元看心理諮詢。父母於是拿出錢來。胡瓜瓜混跡各大心理學QQ群多年,閱讀上百本心理學著作後,認定只有某家中外合作的心理學院出來的諮詢師能幫自己。他在某個心理諮詢平臺上仔細看本地每個心理諮詢師的簡歷,終於找到一個。連續一年,每到看諮詢的日子,他凌晨五點起床洗簌,趕第一班車進城。

隨著諮詢深入,他逐漸停止打罵父母。為此他生髮出一些自信。今年春天他甚至把心一橫,找到了第四份工作,還是電話推銷。到了公司,他發現自己三十二歲,竟然和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做同樣的工作,覺得丟臉,於是辭職回家。小夥子問他:“哥,您結婚了嗎?”胡瓜瓜臉紅道:“談了好幾個都沒成。”

白領是當不了了,胡瓜瓜還是想進城,城裡人至少知道無印良品和資生堂,不聽鳳凰傳奇。

7、拿到了畢業證

三十歲那年,李月終於拿到了本科畢業證。

大二結束回國度假時,李月的父母拿出態度:你不能在國內沒有文憑,在國外也沒有文憑。於是李月又回到義大利。她沒再找醫生拿藥,擔心副作用。她還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勉強睡過去,醒來悲哀地想:我怎麼還活著?怎麼睡著的時候沒死去?

大三的課程輕鬆多了,每天只需要上兩個小時的課。身體再難受,李月也從不缺課,考試也都過了。“全憑一口氣吊著,”李月說。就這麼完成所有課程,只剩畢業論文。到了春天,病情好轉。李月躺在床上想,獎學金快停了,怎麼辦呢?

她找到歐盟內部的獎學金交換專案,申請到希臘交換八個月。那時正好是夏天,愛琴海蔚藍蔚藍,每天日照十幾個小時。每天,李月踱步到圖書館看書,內心充滿對未來的憧憬:論文寫完,可以繼續讀研究生。

夏天過去,地中海陰鬱寒冷的冬天到來,每天下午三點半,天就黑完了。抑鬱症狀又加重了。李月已經連續六個月為畢業論文用功讀書,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忽然間,她感到,這三年的學習她什麼也沒學會,義大利語一團糟。古典文學哪裡是三年就能學好的啊?她在心裡喊,給我時間!別催我!導師說,我讀博士的時候也是這感覺,我帶著你寫吧。可是一開啟電腦,李月只想睡覺,累到不行,她對自己的手說:你幹活啊!手不動。這症狀在國內時就有,現在似乎發展到了頂峰。專案輔導員警告她:再沒有進展,剩下的獎學金將不會發放。

李月怕了,她認定自己寫不出論文,焦慮之下,她躲到埃及。

開羅看起來就像九十年代的中國。護照上有申根籤的中國人可以申請落地簽證。李月躲開論文,心情好了不少。她遇上在開羅學阿拉伯語的中國老鄉,和他們一起去大學上課。埃及的大學對穆斯林免費,為此,她甚至想到艾資哈爾清真寺去領一張穆斯林證。但她需要生活費,便到華人開的工廠找工作,換算成人民幣,一個月工資不到三千元。這時她想起自己還有義大利的簽證,那是個發達國家,為什麼要留在落後的埃及?

回到義大利羅馬,李月不想繼續面對論文,也不想回國,告訴父母自己沒拿到畢業證。她只想賺筆快錢,再找個地方,繼續躲避。她在網上找到一家貿易公司,可做了幾天就力不從心,擺脫不了的疲倦。“這感覺只有得過抑鬱症的人才懂。”她說。

每天早上起床困難,食物難以下嚥,晚上失眠。但她沒再吃過藥,怕副作用。

實在沒法工作,李月只好在羅馬玩了一個月,買單程機票回國。向父母承認寫不出論文。父母也終於承認她的精神疾病,帶她去看精神科大夫,又去看中醫做針灸。兩個月後,她感覺病好像更重了,每天在床上躺著。

這時離李月第一次到義大利已經過了六年。如果她不回去寫完論文,那她就無法畢業了。李月鼓起勇氣,回到義大利,她躺在宿舍,折騰兩個月,終於寫出一篇“特別爛”的論文。她說,教授讓那篇論文透過,是因為同情她。

拿到畢業證後,李月忽然有了勇氣。她琢磨,有了文憑,可以換成工作簽證,在義大利掙筆錢再回國,便去了那不勒斯。可是病沒有好,她實在沒法工作。算算卡里還有之前省吃儉用攢下的一萬歐元獎學金,她便在那不勒斯租下一間公寓,症狀重時躺著,症狀輕時出門晃盪,到大學裡聽課。當學生而不用擔憂考試和論文的感覺真美好。好日子持續一年,李月了卻所有在義大利的心願,打包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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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25日,義大利那不勒斯老城。那不勒斯著名的聖血復活傳奇聖人畫像屹立在老城的樓宇上,彷彿佑護著這座城市。

8、夢

住院前後那段時間,李月常夢見從高處落下。現在這種夢少了,常出現的夢是丟了東西,或者被父母誤解,在夢裡吵架,哭著醒來。李月的病依然沒有好,她不願意再看醫生吃藥,不想再忍受副作用。她真想再當學生,不緊不慢學幾年古典文學,但實在受不了為獎學金拼命的那種壓力了。她在家裡,找到兩個線上翻譯的活兒,都被騙了。她只好繼續“家裡蹲”。

李月想著,明年病好一些,我就可以出去工作了。

剛從精神病院出來那幾年,胡瓜瓜常夢到自己又忽然被送回精神病院,他和其他病人在裡面被迫害致死。或者,從高處摔下,或者在陌生的廁所踩到髒東西,或者一個人走到村子外,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路。

採訪完,胡瓜瓜問我,我這樣的人該怎麼辦呢?我答不上來。面對未知,焦慮和自我懷疑,我隨時可以從家人和朋友那裡得到支援。可是胡瓜瓜能向誰求助呢?心理諮詢師或許是唯一願意傾聽他,給他建議的人。但他的父母實在拿不出錢了。

現在胡瓜瓜的父親得了帕金森綜合症,還要種地養他,胡瓜瓜不覺得同情。他每天幻想著,有份準備好宿舍和鋪蓋的現成保安工作等著他。幻想一直沒成真。他還是閒居在家,吃70歲父母種的白菜和土豆。對於未來,他沒有規劃,只有焦慮。

以前在胡瓜瓜的頭腦裡,被自己改造過的他是這樣的:城市出身,父母在三十歲而不是四十歲生的他,臉上沒有帶狀皰疹留下的疤,從小學現代舞,穿白襯衫風度翩翩。看完心理諮詢,他對自己的想象變了:有份普通工作,穿寬寬大大的衣服,毫不修飾身材 ,如此平凡,以至於在人群中“隱去”……他在炕上刷微博,和陌生網友聊天糊弄自己。晚上,糊弄不過去,噩夢不時突襲。要是父母去世,他想,或許我會由於飢餓出去工作,也有可能就死了,不知道會怎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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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20日,杭州宋城景區,“啃老族”推倒奶瓶,表示從此自立成人。

—— 完 ——

應採訪物件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題圖:2014年05月11日,福建省福州醫學心理諮詢中心,一名抑鬱症患者在走廊等待。全部圖片來自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