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市井神話

飲食男女,市井神話

《愛情神話》這片名,乍看起來有點俗氣,好像在出租車上聽著鳳凰傳奇或者《套馬杆》,然後廣播裡主持人說“下面帶來的,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愛情歌曲《愛情神話》”……看完電影后,才知道片名來自電影大師費里尼的同名經典作品。片子似乎一下高大上起來!然而有趣的是,費里尼的《愛情神話》直譯應該叫《費里尼的薩蒂裡孔》,“愛情神話”只是翻譯者給安上的似是而非的標題。費大師的《愛情神話》更像是一部講述羅馬時期享樂、慾望的荒淫又荒誕的公路史詩片,充滿碎片式的情節和盛大奇詭的超現實場景。而邵藝輝導演的這部《愛情神話》呢,恰如其反面,特別簡單、平淡、清新。這樣一品,《愛情神話》這片名,既通俗又有格局,讓我意識到,這片子不簡單,導演不簡單!

大部分國內的愛情電影,都聚焦於年輕人甚至少年,戀人們多半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在光鮮亮麗的都市中追求著純粹的愛情。《愛情神話》講的愛情故事,卻是飲食男女、柴米油鹽,既真切可感,又不油不膩、不鹹不淡,如一味江南精緻小菜,甜酸適口,淡有餘味。

說起來,影片中的愛情真不像一個神話,不過是男主角老白與三個女人的糾葛,無外乎看戲、吃飯,幫心儀的女人帶帶小孩、修修鞋子、畫畫素描……根本沒有海枯石爛,也沒有生生死死。但看到時候,卻讓我聯想起很多電影來:有早年間以上海為背景的經典如《烏鴉與麻雀》或《七十二家房客》,有當年陶虹主演的《美麗新世界》,還有與上海不相干的《飲食男女》和伍迪·艾倫的紐約系列電影!這些電影與《愛情神話》的共同點在於,它們都是描摹人情世態的“世情電影”——魯迅曾在文章中,借用《今古奇觀序》的一句話來定義所謂的“世情小說”或者叫“人情小說”:“極摹人情世態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魯迅解釋說:“這種小說,大概都敘述些風流放縱的事情,間於悲歡離合之中,寫炎涼的世態。”他認為,中國古代最出色的世情小說,無過於《紅樓夢》和《金瓶梅》了。

《愛情神話》也是這種“記人事”、“大旨談情”的風格。導演邵藝輝對自己攝影機下的角色既喜歡欣賞,同時也帶著善意的諷刺批判。她看著老白與李小姐兜兜轉轉,時而親密時而疏遠;看著老烏真真假假講自己過去的風流韻事;看著格洛瑞亞看似自在放縱,卻在送走老白,回來掩上KTV房門時,微微嘆了口氣。在這個故事裡,人人都期待一個愛情神話,人人都不相信愛情神話:老烏講他與索菲亞·羅蘭的韻事——這段情節很可能來自於富翁李春平與赫本或嘉寶的傳說故事——幾個人聽得如醉如痴,卻一再強調“老烏就愛吹牛”、“全是編的”;李小姐明明喜歡老白,卻又在盤算,覺得他沒有能力幫助她把女兒送去英國讀書……這位九零後導演,讓我感覺有個又年輕又蒼老的靈魂。

近年來國內的喜劇,除了周星馳的港式喜劇,甯浩的黑色幽默,開心麻花的誇張搞笑,鮮有獨特出色之作。《愛情神話》雖然是描摹人情世態,臧否兩性話題,拍得卻並不沉重,反而特別輕鬆有趣!更重要的是,這種輕喜劇充滿智慧和巧思,言語間輕盈灑脫,機鋒暗藏。比如老白前妻談起當年出軌的事,用“我不就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嘛”這種渣男說辭來辯解,讓人產生一種黑色幽默感覺;李小姐跟老白回顧自己的人生,老白勸慰她說“你還走得挺順”,李小姐幽幽來了一句“走下坡路,能不順麼”,老白居然還能接上一句“那我可以約你爬山嗎?”,頓時讓我覺得在看《圍城》!還有三個女人與老白和老烏一起吃飯喝酒一段,男男女女話趕話、話套話、話裡有話、話外有音,精彩紛呈令人目不暇接。簡簡單單一頓飯,生生被導演拍出了唇槍舌劍鴻門宴感覺。影史經典《公民凱恩》裡,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對話戲,是凱恩在情人家中,結果被競選市長的對手以及自己已經貌合神離的妻子找上門來,四人或罵或勸,各說各話,兩兩相對,如同音樂中的幾個聲部此起彼伏,資訊量巨大!《愛情神話》的這段戲,殆庶幾乎。

《愛情神話》還有很濃的迷影色彩,涉及到很多文學、影視的符碼,不過用得都很含蓄,即使觀眾看不出來,也不影響對故事的理解。不過如果能注意到那些典故或文化梗,會增加很多看片的趣味吧。我猜測,老白這稱呼有可能就與《絕命毒師》有關,格洛瑞亞更像出自《摩登家庭》;影片中還出現了“紅拂”和“夜奔”,顯然源自王小波的小說(紅拂夜奔不復還也是導演當年的網名);更不要提索菲亞·羅蘭和費里尼了!

這部電影,講了幾種愛情,講了一個神話,卻結束在微妙的不了了之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個朋友聚在一起,決定以看費里尼的《愛情神話》作為對老烏的紀念,卻一個個看得沒精打采東倒西歪——神話果然難看,愛情也並不動人。就在大家從虛幻的影像迴歸到現實的夜宵之際,李小姐悄悄給老白髮了條微信,約他改日喝咖啡。微信中,兩人把愛情當電影看,把電影作人生比。

電影結束,然曲終人未散,相看兩惘然。也許,這就是愛情,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