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歸衡陽:關於洛夫

雁歸衡陽:關於洛夫

圖為冰心(圖片來自網路,侵刪)

上世紀二十年代,有個在美國留學的女孩,愛寫東西且寫得很好,小朋友們喜歡,常給她寫信。她的回信裡有許多海外趣事,和一點鄉愁。那時候還沒人叫她奶奶。

十幾年後,有個湖南伢子讀到了這些回信,這時候它們已經是一本書了,叫《寄小讀者》。

讀了書,這個湖南伢子也愛上了寫東西,也想飛出去,看一看海和海外,沒想到自己也會染上鄉愁。

又過了幾年,1949,湖南伢子已經是個21歲的少年,他通過了臺灣陸軍訓練司令部的招生,隨軍去了海那邊的臺灣。充滿熱血的他還太年輕,不瞭解自己參加的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不知道未來會有什麼變故。他走得也太急,沒來得及說再見,到了臺灣才寫信告訴媽媽。

飛出去了,卻難落腳。軍隊裡沒什麼訓練,沒完的雜活,身邊的人沒什麼思想,沒離過煙槍,他的熱血也沒了寄託。

雁歸衡陽:關於洛夫

(圖片來自網路,侵刪)

直到他考入臺灣政工幹校後,遇見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叫瘂弦。他們仨都喜歡寫東西,喜歡新詩,於是辦起了詩刊。沒有經費支援,他們就拿著西裝、手錶、腳踏車甚至傢俱,避開熟人來到當鋪,換錢來印刷。好在那時候愛讀詩、買詩刊的人很多,軍隊還有一些工資,他們可以等發了工資再贖回家當。家當在家和當鋪來回遷徙,詩刊也在這遷徙中成長起來。

他還與一個叫陳瓊芳的教書的姑娘相愛了,後來他們結為夫妻,有了女兒。她願意輕輕送來水果和熱茶,讓丈夫把詩寫下去,願意貼上工資,讓丈夫把詩刊辦下去。孩子尚小,他被部隊分配去越南做翻譯,他寫出了《外外集》“西貢詩抄”,而她承擔了太多養育的辛勞。

這些,他都沒忘。不愛言表,他把對妻子的愛寫進詩裡。她不太懂他的詩,卻懂他的愛。

因為風的緣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

趕快發怒,或者發笑

趕快從箱子裡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

然後以整生的愛

點燃一盞燈

我是火

隨時可能會熄滅

因為風的緣故

彷彿轉眼間,他添了兒子,又脫了軍裝,後來當了教授,還研究起了書法。他的詩刊也已經是中國現代詩的標誌性刊物,影響之大正如詩刊的名字:《創世紀》。

他去了金門,去了越南,卻去不到湖南伢子長大的衡陽。

雁歸衡陽:關於洛夫

(圖片來自網路,侵刪)

當初,21歲的他讀到母親的回信,說已經給他買了機票,叫他快回來。

這機票,放了四十年。

當他飛回故土,母親已經飛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回來得太晚了,晚得沒能參加母親的葬禮,只能以詩祭奠,晚了七年。

我忍住不哭

獨自藏身在書房中

沉靜地

坐著看落日從視窗躡足走過

黃昏又一次來臨

餘輝猶溫

室內

慢火在熬著一鍋哀慟

我拉起窗簾

夜急速而降

趕來為我縫製一襲黑衫

母親

我真的不曾哭泣

只痴痴地望著一面鏡子

望著

鏡面上懸著的

淚滴

三十年後才流到唇邊

——選自《血的再版》

1997年,當年在美國留學的女孩已經是“冰心奶奶”了,當年的湖南伢子也被鄉愁染得白髮蒼蒼。早春三月,他在海那邊的落馬洲用望遠鏡北望故鄉。後來,他也回去衡陽很多次,卻無法長久停留。如果不是想飛出去看海,也許他不必如此。可這不能怪海,也不能怪寫信的女孩。

說著說著

我們就到了落馬洲

霧正升起,我們在茫然中勒馬四顧

手掌開始生汗

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

亂如風中的散發

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遠山迎面飛來

把我撞成了

嚴重的內傷

——選自《邊界望鄉》

慢慢地,佛學、禪與老莊哲學成了他的精神故鄉,在思辨與體悟中他找到了一種平靜。他寫了一首很長的詩,彷彿把他一生所見所思都要寫進去,寫生命,寫現實,寫他的國家,寫他的思考,寫他的平靜。這首詩後來得到了諾貝爾獎提名。

我來

主要是向時間致敬

它使我自覺地存在自覺地消亡

我很滿意我井裡滴水不剩的現狀

即使淪為廢墟

也不會顛覆我那溫馴的夢

——選自《漂木》

雁歸衡陽:關於洛夫

(圖片來自網路,侵刪)

他的名氣愈發大了,人們給他頒發各種獎,建文學館和廣場,還以他的名義辦詩歌節。

他過的很熱鬧,卻解不了鄉愁。

2018年,又是早春三月,雁歸衡陽,他把鄉愁和肉體拋在臺北,飛回了故鄉。

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他就是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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