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湖 夜 雨 十 年 燈

江 湖 夜 雨 十 年 燈

文 | 江徐

黃昏後,下樓摘得一朵只剩半邊的山茶花,回來泡茶,用茶葉包裝摺了只青柑味的千紙鶴。生活最佳狀態是冷冷清清的風風火火。對木心這一句心有慼慼。是啊,一個人的清閒勝過一群人的熱鬧,哪怕是在家人團坐,燈火可親的除夕。

認真看完整場春晚,抱著學習和賞玩的心態。舞臺佈置的元素、節目編排的謀篇佈局,主持文案的撰寫與過度、包括每首歌的作詞,發現一點併為此莞爾:造作是真的造作,柔美是真的柔美。大眾審美嘛,總歸如此。

一曲《難忘今宵》已經唱過,外面炮竹聲仍未消停,噼裡啪啦,很像急雨。開窗探視,果然雨,一場應景之雨。剛結束的春晚中有幾句關於雨的唱詞,莆仙戲《踏傘行》中大家閨秀嫋嫋娜娜地吟著“又下雨了……雨勝酒,洗輕塵”,還有“穿過大雨,去懂人間道理”、“好一場春雨,裝飾了街景,也裝飾了我和你”,細品,都有詩人與詩句隱在其後。

也許因為雨,也許因為茶,在舊年新歲交替之際的漆黑的凌晨,枕著炮竹似的雨聲,我回想起過去的冬夜雨境。

何以為家?何以為鄉?從小到大,我都是在外婆那裡過年,也有例外的時候。師範的一個寒假在奶奶這裡度過。

上師範之前,幾無課外讀物,《中學生博覽》在班級裡傳來傳去,被視為稀罕。一本《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簡直讓人大開眼界,又期許能別開自己的生面。我記得有一個雨天,撐傘走去河對岸的同學家,料想能借到兩本書看,聊了兩句,坐了半小時,空手而歸。一種餓了似的看書念頭,那時候悄然萌動。

初中之後便是師範,師範第一個寒假,為滿足閱讀飢渴,我冒學校圖書館規定之大不韙,偷偷將《紅樓夢》塞進書包帶回家。

過的是飯來張口、飯畢撒手的日子,從醒來到睡去,我只幹讀書這一件事。皇皇鉅著

一百二十回,編排成一本,每一頁上方塊字之小小密密麻麻,可想而知,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的閱讀體驗

——

以每天十回的平均速度,似猛嗅,似緩咀,如飢似渴中細嚼慢嚥。

沒有微信的年代,沒有網路的村莊,一座怡紅快綠大觀園,一簾荒唐旖旎紅幽夢,足以讓情竇初開的小鎮女生廢寢忘食。夜深天冷,早早睡下的祖母不時催促著“困呀,困呀”,而我呢,照舊端坐桌前,翻著泛黃的書頁。後來我索性熄了燈,點上蠟燭,滴兩滴蠟油,將其固定桌角,燈如紅豆,夜讀紅樓。有幾個片刻,不經意抬頭,目光觸及沒有窗簾的玻璃窗

上面映出自己黑色的身影。夜,靜極,沒有走過幾頂橋、沒有愛上看雲的心,同樣靜極。冬夜漫漫,沒有空調,沒有取暖器,沒有暖手袋,因為專注,竟沒想不到一個冷字。那螢然一燈,燈火籠罩著的小小一隅那,泛黃紙頁殘留的隱隱墨香,那氣氛,像什麼呢?像大觀園唱戲的丫頭在無人瞧見的薔薇架下,用樹枝一筆一劃寫“薔”字,片雲致雨,人走字消。

“活了二十年,終於有幸把《紅樓夢》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感慨頗多,在此選出幾篇讀書隨筆與諸君共賞。”重看當年這段字,想發笑而未笑成。明明天真年代,恁是順著慣性裝深沉,裝也一裝得毫無新意。

一本《紅樓夢》,一句一行看完,(所見只是皮毛,只是故事),覺得心中有些許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的憤與悱,不吐不快。為此,冬夜氣溫很低,作文興致頗高,不想擾了老人睡眠(實則是不想被她的再三催促所擾),轉移至空闊的客廳,伏在冰涼的大理石茶几上,為發誓不嫁的鴛鴦、學習作詩的香菱、不枉擔虛名的晴雯三人寫下三篇文。懵懵懂懂朦朦朧朧的年歲,辨不清三位小女生打動我的是什麼,因為不嫁、作詩和勾引(帶引號的)主子?如今看來,原是為我在她們的人生風景裡看到讓自己動容的風月,跳出文字來說,是因為曹公這盞夢中點燃的文學之燈,讓我照見自己心性中根深蒂固且自認為珍貴的的成分。

江 湖 夜 雨 十 年 燈

木心說自己是

黑暗中大雪紛飛的

,而他的書就像在雪地上奔跑。的確,讀他的俳句,好似邂逅飄飄灑灑的雪花。讀他的文章,猶如漫步在落英繽紛的雪天。怎麼突然想到這裡?因為想起那年冬夜讀紅樓,白紙黑字寫香菱她們,也像彳亍於紛紛的雪天,清冷,興奮,貧窮,豐盈。

關於讀詩作詩,林黛玉說自己最不喜李義山的詩,除了“留得殘荷聽雨聲”這一句。大抵因為她是傷春悲秋敏感多心的林黛玉,因為喜歡聽雨的人所聽並非只是窗外之雨。有一回,回目是“金蘭契合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寫:春來秋往,黛玉舊疾復發,總是咳嗽。一日,寶釵來瀟湘館看望她,說起這頑疾,問的問題,給的建議,沒有人情世故的客套話語,提醒她以平肝健胃為要,叫她每天早起赤燕窩粥。細細叨叨,體貼入微,句句都出自真心真意。黛玉為此受了感動,前嫌盡棄,敞開心扉,對寶釵說出好一番交心體己話,並將她引為知心姐姐。又因為黛玉慮及自己寄人籬下,不想生事惹人嫌,寶釵回去後,當晚就叫人提燈冒雨送來一大包上等燕窩。

有約在先的寶姐姐因雨爽約,寶哥哥卻戴著箬笠,披著蓑衣,提著明瓦燈籠冒雨而來。來了,沒別的什麼話,也只是關問藥吃了沒有、飯吃了多少云云。說走了走了,又轉身問心愛的林妹妹明朝想吃什麼,他直接回老太太去。她沒有提及所需的燕窩,只一笑而掩過,催寶玉夜雨早回,又將書架上一盞雨天用的玻璃繡球燈遞予他。

是夜,常常聽雨的黛玉,一時感念寶釵,羨慕她有母有兄,一時想起寶玉,覺得與他再好也難免有嫌隙。想著這些,她“又聽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

幽幽暗暗,冷冷暖暖,這樣的金蘭契與風雨夕,為坦誠相待與一份惦念,為蒼涼的人生底色中添了一抹暖色調,

勝過千萬個晴光瀲灩的尋常日子

雨契合了人的心境,人賦予了雨的意境。

佛主的甘目澄清如大海,詩人的清淚多情似春雨。

那個冬天,那扇窗下,我曾用笨拙的筆觸一筆一劃描摹對岸幾棵光禿禿的枝丫分明的水杉樹。那幾棵水杉樹,和書一樣,伴我虛度陰冷的午後,與溫暖的冬夜。

一個二十年,又一個二十年,須臾之間流走。有時覺得,歷史長河面前,人類個體哪用得上“沉重”一詞?一粒塵埃,能有多重呢?

夢裡夢外,風雨無休。花落水流,只是無情。人生的況味,故事的意蘊,讀到後來,理解也好,誤解也罷,多少有點像黃山谷兩句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釋出於:江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