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運河:是水路也是“戲路”

明清時期是中國古代戲曲的一個繁榮與發展時期。今天中國眾多傳統戲曲的聲腔或劇種,多數都是從那時起發展演變而來的。在傳統戲曲界,向來有“水路即戲路”的說法。但需注意的是,所謂“水路”並不僅僅指的是一條普通的河流,它實際上指的是一個重要的交通水道及與這條水道緊密相關,並被這條水道帶動起來的經濟、文化帶,與戲曲欣賞人群的聚集區。這條經濟、文化帶與聚集區,一般需具備這樣幾個條件:它必須是一條在全國或區域社會中佔有重要地位的黃金水道,它必須有在全國或區域社會中佔據重要位置的中心城市,它必須有大大小小、不斷分佈著的,從經濟與文化水平上說,都有相當地位與影響力的市鎮。只有如此,這條“水路”才能成為戲曲獲得生存與發展的“戲路”。而在整個明清時期,尤其是對外的國門沒有全面開啟之前,能符合這幾個條件的“水路”,應首推京杭大運河。所以,研究明清戲曲史,人們會普遍感受到,當時的一些主要戲曲活動,都曾與這條水道發生過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的關聯。

明清時期,京杭大運河沿岸的北京、揚州、蘇州等城市是全國最重要的戲曲活動中心。蘇州、揚州兩座城市之所以能成為戲曲活動的中心,某種程度上都得益於京杭大運河。因為運河的貫通,明清兩代的蘇州和揚州是商人、士紳以及文人大量聚集的地方。到了清代,揚州附近兩淮鹽區有全國產量最高、行銷區域最廣的鹽場,稅收佔全國鹽稅銀的62%,是清政府最發達的鹽生產、運輸、銷售的集散地與中轉地。清朝的鹽商普遍生活奢侈,導致揚州城內鋪行林立,商業繁榮,茶肆、酒樓、飲食、服飾、浴室等服務性行業極度發展。同時,在文化生活上,鹽商們普遍追求“俳優伎樂,恆歌酣舞”(雍正“上諭”,《清朝文獻通考》卷二十八)的生活。於是,以鹽商的經濟支援與文化消費需求為主要動力,戲曲在揚州走向興盛也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明清時期,京杭大運河沿岸及其附近地區是著名戲曲聲腔與劇種的重要發源地。如明代四大聲腔中,除弋陽腔外,海鹽、餘姚二腔都產生在運河附近地區,崑山腔更直接產生在運河岸邊的蘇州。崑山腔出現並逐漸演變成著名聲腔,除了自宋元以來,這裡有較好的戲曲傳統這個因素外,還有兩個至關重要的因素。一是運河的因素。因臨近運河,蘇州成為南北戲曲、音樂的交匯點。二是欣賞與創作群體的因素。因經濟、貿易的發達與繁榮,蘇州成為富庶人口相對集中的地區。這些人群中,尤其是士大夫與文人們,對戲曲有更高、更藝術化的要求。他們成為崑山腔的重要觀眾來源,及改革的堅定支持者。以此為基礎,魏良輔等人才走上了改革崑山腔的道路。他們借鑑各地戲曲藝術,對傳統崑山腔的聲腔、歌唱、伴奏等進行了廣泛改革,使得崑山腔由“率平直無意致”(餘懷《寄暢園聞歌記》)的“訛陋”聲腔,變成了“清柔而婉折”的藝術(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九)。這是一條提高與雅化的道路。正是由於這種改革,才使得崑山腔由一門只限於吳中一隅的聲腔,迅速擴大了影響,最終成為“四方歌者皆宗吳門”(徐樹丕《識小錄》)的居諸腔之冠的劇種。

明清時期,京杭大運河沿岸城市是各地、各種戲曲聲腔與劇種的吸納之地。一般而言,當某一地區或地域產生了一個新的戲曲聲腔,並經過無數藝人透過不斷演出與改進在當地獲得成功後,都會有走出本地的意向與舉動。而走出去,一般會走向商業貿易發達的地區,這裡是最能聚集戲曲觀眾的地方,也是最有經濟條件與閒暇時間觀看戲曲的地方。由於運河沿線多經濟與商業發達的城市與市鎮,所以,明清時期,各地的聲腔與劇種,因各種條件或機緣,往往都會向京杭大運河沿岸的城市和市鎮靠攏與聚集。這成為明清時期一種重要的文化現象。以清代的揚州為例,就曾聚集了各種聲腔,除崑曲外,來自各地的聲腔,如弋陽來的高腔、句容來的梆子腔、安慶來的二簧調、湖廣來的羅羅腔等,都曾先後向這裡彙集。將如此豐富的南北戲曲吸納於一城,除了北京,當時全國沒有第二座城市能夠如此,這顯示了揚州非凡的經濟實力與文化容納力。正因為聚集了眾多的戲曲聲腔及種類,才使得揚州組織、管理戲曲的人們(兩淮鹽務官員)不得不將之進行分類管理,於是便有了“雅部”“花部”的劃分。“雅部”意為雅樂正聲,專指崑山腔(崑腔);“花部”意為花雜不純的戲曲,泛指除雅部外的一切地方戲,如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羅羅腔、二簧調之類(李鬥《揚州畫舫錄》卷五)。或者說,“花雅”的提出與劃分,肇始於揚州,是其將各地戲曲聚集在一地的結果。它一方面反映出清代中期各地、各種戲曲繁榮的情形,一方面也體現出揚州對各地戲曲的強大吸納力量。

明清時期,京杭大運河是一條最重要的戲曲傳播通道。明清時期,京杭大運河沿岸不僅是一個吸納各地戲曲的地方,其水路還是傳播戲曲的重要通道。沿著運河,北方的戲曲傳播到南方,南方的戲曲也傳播到北方。產生於山東的柳子戲(東柳)曾沿著運河傳播到蘇州,留下“吳下傳來補破缸,低低打打柳枝腔”(吳太初《燕蘭小譜》)的詩篇;產生於秦隴(陝西、甘肅)一帶的秦腔,曾因來自北京的魏長生的到來,在揚州出現“到處笙簫,盡唱魏三之句”(謝榕生《揚州畫舫錄序》)的熱潮。這些都是北方戲曲沿運河傳播到南方的顯例。更多情況是,因為政治中心在北京,各地較為成熟的戲曲都有向其靠攏、傳播的驅動力。南方戲曲向北京傳播,很多情況下是沿著京杭大運河一路進發,來到北京的。這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這種聲腔或劇種,產生在運河附近,就會順勢沿運河走向北京;一種是這種聲腔或劇種,並不產生在運河附近,有時也會先向運河附近靠攏,然後再順勢北上進入北京。

明代海鹽腔向北京的傳播,是第一種情況。海鹽腔產生之初,主要是在南運河及其附近傳播,所以,徐渭《南詞敘錄》中說“稱海鹽腔者,嘉、湖、溫、臺用之”。隨後,它沿運河一線,南下杭州、餘姚,北上蘇州、松江。由於它在蘇州的盛行,引起魏良輔的厭惡,促使他要對蘇州的崑山腔進行改革(紐少雅《南九宮正始自序》)。與此同時,海鹽腔沿大運河北上,在進京途中,至少是明嘉靖後期,便傳到了運河重鎮——山東臨清。於是在《金瓶梅》中就有了“海鹽弟子扮演戲文”的記載與描寫。萬曆三年,與湯顯祖齊名的,臨川前四大才子之一的帥機,經過臨清,留下了《舟次臨清有感故鄉梨園之音》的詩作,其中有“久羈北土裘應敝,乍聽南音淚欲漣”的詩句,也反映出此時仍有海鹽腔在臨清盛行的情景(帥機《陽秋館集》卷四)。沿運河,海鹽腔最終傳入北京。顧起元《客座贅語》中載:“萬曆以前,公侯與縉紳及富家……大會則用南戲。……海鹽多官語,兩京人用之。”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補遺》中載“至今上(明神宗)始設諸劇於玉熙宮,以習外戲,為弋陽、海鹽、崑山諸傢俱有之”,也就是說,從明嘉靖到萬曆之時,北京城中,海鹽腔不僅在社會上及士大夫中流行,就連宮中也比較盛行。

清代徽班進京,是第二種情況。以演唱“二簧調”為主的徽班,發源於安徽南部山區,因為揚州鹽商中多徽州人,所以也就有了向揚州靠攏的機會。進入揚州後,經過不斷的藝術實踐,也經過不斷向其他聲腔學習,徽班藝術獲得了大幅提高。主要表現在:形成了優美豐富的唱腔;初步有了豐富的演出劇目;行當已相當齊全,並以武打見長;形成了重做工、講表情的演出特點。所以,在揚州的徽班,經過自身的發展,實際上已成了能夠連演大戲的大戲班。藉助為乾隆做壽的機會,徽班從運河進入北京,憑藉著在揚州已經形成的特點與實力,在與其他聲腔同臺獻藝中,相互競爭,逐漸吸收、融合了其他聲腔的精華,更加提高了自身的藝術水平。在此基礎上,逐漸形成了京劇。而在京劇形成過程中,還能看到這樣一個現象,即早期的京劇藝人,多蘇州、揚州一帶人。他們進入北京,也多和運河有關係。據《燕京雜記》記載:“優童大半是蘇、揚小民,從糧艘至天津,老優買之,教歌舞以媚人者。”又《品花寶鑑》中說:“京裡有個什麼四大名班,請了一個教師到蘇州買了十個孩子,都不過十四五歲,還有十二三歲的,用兩個太平船,由水路進京……在運河裡糧船擁擠,就走了四個多月。”這說明,運河還曾是從南方向京城不斷輸送京劇藝人的一條重要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