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裡諾:焦慮是造福人類的小精靈

馬裡諾:焦慮是造福人類的小精靈

馬裡諾:焦慮是造福人類的小精靈

幾乎每天早上,我都會被一些揮之不去的想法侵襲,如:唉,牙齒好痛,要不要把那顆牙也拔了呢?但缺顆牙會讓我覺得自己好老啊。

我這些或大或小的憂慮就像暴風雪一般永不停歇,令我翻腸攪肚,無法活在當下。春天降臨,萬木爭榮,但在我看來,世界就像一隻拴著短繩的位元犬一樣咆哮著。當然,這並不妨礙我對鄰居,甚至對那些討厭的人以禮相待。如果今天我如諺語中所說的那樣被屋頂掉落的瓦片砸死,那麼焦慮如同鬼魅股地折磨我的這件事,除了我妻子就沒有人會知曉了。有時,我會笑著安慰自己,那些我幻想的事不可能發生。由於過去的恐懼仍殘留在我心中,所以我努力提醒自己,那些在我想象中壓迫著我的魔鬼,只不過是恐懼的影子罷了。然而,我卻又得知有人同時患上了癌症和心臟病。我的心魔昭彰於光天化日之下。對我來說,總有些事令我憂心忡忡,如果沒有的話,我就會四處尋找,甚至編造出能讓自己焦慮的藉口。

EM齊奧朗(E。M。Cioran)是羅馬尼亞哲學家和格言家,此人和尼采很像,卻比後者更為激進,他曾寫道:

焦慮不是被挑起的:它會試圖為自己正名,為此,它無所不用其極,即便是最卑劣的藉口,一旦被捏造出來,焦慮便會將其牢牢攥住……焦慮挑起自己、催生自己,迴圈往復,無窮無盡。

齊奧朗說得沒錯。焦慮像一席流動的盛宴,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理解。

20世紀50-60年代(冷戰初期),許多美國人坐在辦公桌旁,手裡轉著鉛筆,一會兒思考建防空洞值不值,一會兒思緒又跑到建度假屋去了。那個年代,美國的經濟發展穩健、欣欣向榮,被公認是最好的時代,同時也是最焦慮的時代。一方面,人們的生活水平急速上升;另一方面,人們又害怕核彈襲來,推毀眼下的一切。或許是由於科學或大屠殺的推動,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信仰上帝、遵守教規已變得和打盹兒、睡大覺沒什麼兩樣。我們變得孑然一身,不再相信命由天定,不再相信人是浩瀚銀河系中渺小的存在。因此,在當時,眠爾通和(後來上架的)安定等鎮靜催眠藥在市場開始大賣。

這種觀念的轉變還推動了“二戰”後美國存在主義的興起。詩人W。H。奧登(W。H。Auden)將這個時代稱作“焦慮的時代”。從那時起,學術界開創了一個新的傳統——思考焦慮的意義。比如,1950年,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發表了《焦慮的意義》一書,其後,一系列同題材作品相繼發表,其中就包括1969年羅洛的暢銷書《愛與意志》。1952年,保羅·田立克發表了《存在的勇氣》,以克爾凱郭爾的方式思考焦慮。厄內斯特·貝克爾發表了《反抗死亡》,他還因此獲得了普利策獎。此外,阿倫·瓦茲( Alan Watts)也發表了《心之道》等思考焦慮的著作。

一批又一批的大型醫藥公司和保險巨頭也隨之席捲而來。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1926-1984)深受馬克思和尼采的影響,向大眾介紹黑格爾(1770-1831)的自我認知理論,即那些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公共機構(比如醫療行業)對自我認知產生的深遠影響。這類公共機構創造了許多能讓我們思考自己情感生活的詞語。在基督教統治思想的時期,人們從罪惡、誘惑救贖的角度衡量自己。菲利普·裡夫( Philip Rieff)有先見之明地提出了“治療的勝利”這一概念,隨後,精神分析學以及相關的精神療法又提出了許多新詞,比如,“別那麼吹毛求疵”“你在否認現實”。這些話也可以對我們自己說。(因為裡夫是我的導師,所以我會經常在書中提到他)裡夫說,用不了多久,無論發生什麼事,美國人都要諮詢專業心理醫生的意見,這些心理醫生會舉辦研習班,教人們如何面對痛苦、道德倫理、種族等問題。

醫藥公司並不滿足於賣藥,還要親自為心理疾病打廣告。一則《廣告狂人》( Mad Men)型別的廣告中,刻畫了一名20歲上下的女子參加聚會的情況。從一幀幀畫面中,我們能看得出這名女子很不自在,扭扭捏捏的,而一旦這種不自在感超出了忍受的限度,她便可能患上了“社交焦慮症”——一種能夠治癒的疾病。不久,“社交焦慮症”就被列入了精神病學的“聖經”——《精神疾病診斷準則手冊》(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至此,精神科醫生和心理治療師便能透過醫治這種病症(當然,包括調養和藥物治療)獲得報酬。在這本“聖經”上,治療焦慮的方法十分明確且有吸引力:別再和過去糾纏不清了,你正處於“體內化學物質不平衡”的狀態,只要依循藥物治療計劃,便可以得到調整並痊癒。

換言之,人們對這些惱人的情緒和想法有了全新的認識,在他們看來,將情緒看作神經化學紊亂才貼切。如果這種新思潮有口號的話,那麼大概就是這句話:“有藥者,事竟成。”沒錯,身體器官出問題或者腦內出現素亂確實會改變心境,但這並不能說明神經元是解釋人們對所有事無盡焦慮的最佳理論工具。這種還原論的看法將焦慮的原因和意義混為一談,就好像能夠使用化學手段干預思考過程從而改變這一思考過程的意義一樣。這就等於在說,思考被化學手段干預後就不存在意義了。而且,這種“美麗新世界”式的療法還賦予了醫生和科學家心靈牧師的地位,忽視了自上而下的因果關係。其實,神經遞質的變化只是影響思想和情緒變化的因素之一。看問題不可以如此片面。在這個時代,“研究證明”成了人們的口頭禪,沒錯,研究確實證明了自上而下的因果關係,即冥想和理療也能影響神經化學物質。

有次課間,我正和一位學生聊天,突然,她接到了院長的電話,她全獎保送醫學院的申請通過了。短短三分鐘,她的情緒經歷了從低潮到高漲的過程。結束通話電話後,她臉色紅潤、激動得幾乎蹦了起來。很顯然,她聽到的這幾句話對她的大腦灰質產生了影響。如果你也曾收到過類似“ Dear John”這樣的分手信,感受過那封信在生理上對你造成的打擊,那麼這個道理不言自明——語言的影響是能夠在生理上具象化的。和對的人說對的話,讓人心花怒放;和錯的人說錯的話,讓人肝腸寸斷。儘管可以證實焦慮是神經化學物質燃燒的副產品,但這並不意味著情感不重要。記住,俗話說“酒後吐真言”,人們喝了酒的確會話多,但在酒精影響下說出來的“胡言亂語”未必只是信口胡唚,反而往往資訊量很大。

還有一次,在課堂上,有一位學生希望我可以延長一下他那篇有關焦慮的論文的交稿日期。他輕描淡寫地說父母幾周前離婚了,但這和他的焦慮沒什麼關係(儘管如此,我還是聽他繼續說下去)“為父母離婚的事而勞心傷神一點兒用也沒有,”他告訴我,“畢竟,我現在21歲了,用不著和父母住在一起,按理說,這件事對我影響不大。”他還認為反思的方法治標不治本,他目前所要做的應該是調整用藥量,這樣就能繼續在學術生產線上生龍活虎。對這個學生而言,焦慮僅僅是毫無意義的麻煩,不需要心理治療或者內心反省就可以治癒。他這麼想,對嗎?難道焦慮只是神經在“發燒”嗎?如果可能的話,是不是隻要把焦慮“降”下去就行了?

弗洛伊德認為,如果我們認識了焦慮,“就彷彿給心靈安上了探照燈”。早期,弗洛伊德認為焦慮僅僅是人們壓抑性慾的副產品。後來,弗洛伊德又提出了一個新理論,即焦慮是心靈發出的危險訊號。

該理論很複雜,可以透過下面的例子來理解:如果小男孩每次對媽媽發火,媽媽都選擇離開,同時,小孩又特別需要母愛,那麼,媽媽離開的舉動就會引起孩子的恐慌。小男孩長大成人後,會感覺每次憤怒都是可怕的威脅,然而,憤怒已然成了他無意識的情緒宣洩。在弗洛伊德看來,焦慮是一種內部的危險訊號,實際上是在傳遞“如果任憑情緒發洩,就很可能會失去那些重要的人對你的愛”的資訊。那些曾經嘲笑弗洛伊德的心理治療師大都沿襲了弗洛伊德的方法,他們憑藉這個方法揭示了人們的童年經歷,讓患者認識到焦慮在孩童階段是情有可原的,但現在再焦慮已經不合適了。弗洛伊德認為,焦慮不僅是神經化學物質激增的結果,還是人們經歷的縮影,是人們對自身的深刻認識。

哲學家們並沒有一直把焦慮當回事,準確來說,他們常常認為焦慮是未經馴化的心靈孕育的副產品,會引起諸多麻煩。在並未區分焦慮與恐懼的前提下,理性主義哲學家斯賓諾莎在書中這樣寫道:“恐懼源於心靈的弱點,因此與理性的運用無關。”受焦慮困擾的人之所以焦慮,是因為他們沒能好好地訓練從思想上處理焦慮的能力。這些人要麼脫離現實,要麼逃避現實。歷史上許多哲學家似乎都認為焦慮會破壞理性的運作。如今,大多數精神科醫生似乎贊同這一觀點。

克爾凱郭爾集詩人、神學家、哲學家等頭銜於一身。除了22本已出的作品外、他還寫了大量的日記,直到最後、他才同意公開這些日記。日記中,他大都在傾訴自己的焦慮,那雙湛藍的眼睛裡,焦慮洶湧起伏。1844年的某一天,他在日記中寫,道:“最近,思緒的暗湧讓我痛苦不堪。我被焦慮層層圍困。焦慮對我來說不可名狀、無從理解。”四年後,克爾凱郭爾又在日記中草草寫下:“回憶我的黑暗人生,哪隻是一瞬,都讓我毛骨悚然。父親將焦慮灌注進我的靈魂,除此以外,還有他遺傳給我的可怕抑鬱以及許多難以名狀的東西。”

1844年,克爾凱郭爾發表了裡式的著作《恐懼的極念》,讓一大批知名哲學家、神學家、作家為之嘆服。一百年後,該書成為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的基石。克爾凱郭爾用本名寫下了詩多發人深省的著作,然而,《恐懼與顫慄》《非此即彼》《致死的疾病》《最後的、非科學性的附言》等不朽著作卻都是以筆名來署名的。一直以來,學界都在討論如何解釋克爾凱郭爾的這些筆名,但在我看來,他的每一個筆名都象徵著一種獨特的人生觀。研究論文《恐懼的概念》的署名為 Vigilius Haufniensis——一位心理學家和港口巡夜人的自稱(克爾凱郭爾的家鄉就是著名的海濱城市哥本哈根)。克爾凱郭爾絕不會像他的哲學家同行們那樣壓抑內心渾濁不清的情緒,儘管這種情緒掩蓋了理性之光。在他看來,焦慮有認知作用,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瞭解自己,並向我們傳達了這樣的資訊:我們擁有對自我的選擇權。所以,薩特那句存在主義經典名言這樣說:對於全人類和每一人類個體而言,“存在先於本質”,也就是說,我們先以存在的形式出現,然後透過選擇,定義出自己。如果你對這句話都無動於衷,我不知道你還能為哪句話動容。

在克爾凱郭爾看來,手心出汗、心跳加速等生理症狀與焦慮無關,他將焦慮描述為“自由的眩暈”。我們可以透過焦慮領悟到自己充滿了可能。自由意味著我們必須透過焦慮不停地進行選擇,從而實現這種或那種可能。薩特借用站在懸崖邊的例子解釋了這個道理:站在一千英尺高的懸崖邊,我們會感到焦慮,並非由於存在失足的危險,而是因為擁有一躍而下的自由。

有些人抱怨克爾凱郭爾對焦慮的定義和我們需要透過吃藥來緩解的反覆情緒不符。就好像無論我們如何分析自己的內心,他都絲毫不會被我們對自己的焦慮的理解所影響。他的這篇日記像不像是一個對情緒並不是很熟悉,卻讓你看完後想去看心理醫生的人所寫的?

完竟是什麼舒服了我?……我也一樣被陰鬱的幻想、可怕的夢境、難解的心結、不祥的預感以及難以名狀的焦慮所織成的繩索來縛著。這條繩索“十分靈活,柔軟如絲,來得極緊,怎麼也掙不斷”。

克爾凱郭爾認為,焦慮和其他感覺不同。克爾凱郭爾的忠實學生——心理學家羅洛·梅解釋道:“焦慮並非那種可以抵禦或規避的外部威脅……焦慮時刻威脅著我們存在的根基與核心。”恐懼是可以被形象地表現出來的,比如:我害怕上醫院做抗壓測試。但正如梅所說:“焦慮或重或輕地影響著一個人對於存在的感知,它會抹去時間感,攻擊人存在的核心。”

與其他情緒不同,焦慮無須隱藏便能植根於我們的體內。克爾凱郭爾嘆道:

即便如此,每個人的心底都深藏著焦慮,比如,擔心孤身一人,擔心不受上天春顧,擔心被遺海於茫茫人海。環顧身邊的親朋好友,人們不免深陷焦慮的圖圈……人們幾乎不敢想象,如果這一切都被奪走,自己將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克爾凱郭爾從多個角度對焦慮進行了研究,和其他資深的心理學家一樣,他認為我們是可以抵抗焦慮的一一可以將其轉移。克爾凱郭爾把焦慮轉換成了恐懼:我們每個人的心底都藏著令人崩潰的焦慮,為了解脫,我們可以試圖用另一種情緒掩蓋焦慮。記住,越是去關注周圍的人,越是會用“生活過得不錯”這樣敷衍的話來安慰自己的人,越會陷入焦慮的泥潭。我們還會使用其他方法抵抗焦慮:我們會發了瘋似的在花園除草;拼命完成健身目標(比如,每週騎行20千米);一遍又一遍地刷牆。我們不停地在努力確定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然而焦慮卻總是與可能性相伴。克爾凱郭爾說過:“哪怕我們機關算盡,把事情做成了,焦慮還是會來,而且會在事情的成敗揭曉之前就到來……焦慮來源於無比強大的可能性,在其面前,我們的智慧和機巧毫無用武之地。”即便設想好了一切,還是會有令人焦慮的事情出現。焦慮針對的是未來,因此、它使我們無法活在當下。

海德格爾大量借鑑了克爾凱郭爾的理論,他認為焦慮是一位傳授人性之貴的老師。焦慮一把抓住我們的內心,把我們與世界分隔開來,讓我們懷念投身於工作中的感覺。

有一回,我深夜出門遙狗。夜空深邃靜謐,星星閃著微光,在黑曜石般的夜空中緩緩移動。涼爽的清風拂來,楓葉颯颯作響。這樣的夏夜可遇不可求。我可以從理智上承認當下的感覺十分美妙,但焦慮不期而至。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個十二月的下午,天空灰暗,雨雪交加,焦慮也是這樣突然襲來。海德格爾認為,這種被驅逐的感覺最終讓我們保住了真實的自己,免於泯然眾人。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焦慮把我們從“他們”(They)中抽離出來,讓我們可以再次以一個真實個體的身份融入社交生活,從而不再迷失自己,為大眾所定義。

克爾凱郭爾解釋道:“焦慮,讓人們又愛又恨。”克爾凱郭爾在日記中詳細地解釋了這段話,他寫道:“焦慮是對恐懼的渴望。焦慮就像一股把人牢牢鉗制住的外力,然而,那個被困住的人既不能逃脫,也不肯逃脫。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與其說他是出於恐懼,倒不如說他是在渴望恐懼。因為焦慮,人們變得軟弱無能。”焦慮是由我們自己創造的,從本質上說,焦慮是由我們所擁有的自由創造的。然而,焦慮看起來卻像是外來之物,難怪會出現“焦慮發作”( anxiety attack)這樣的說法。焦慮就像恐怖電影,儘管我們害怕地捂住雙眼,但我們還是會透過指縫愉愉地看。焦慮既讓我們感到厭惡,又深深地吸引著我們。克爾凱郭爾寫道:“從孩子身上,我們能看到這種焦慮,當他們試圖進行驚險嚇人的神秘探險時尤其明顯。”

我知道,在討論克爾凱郭爾和海德格爾時插入關於拳擊的故事可能會顯得格格不入,所以還請大家多多擔待。作為一名拳擊教練(我的第二職業),我經常碰到一些對焦慮又愛又恨的人。幾乎人人都想變得強壯,每天都有青年找上門來,信心滿滿地對我說:“我想成為一名拳擊手,我保證每天都會參加訓練。”剛開始,做一做熱身,瞭解基本動作,他們鬥志昂揚。不過,在經過兩回合的較量,鼻子上捱了幾拳,眼前冒了一兩次金星後,這些人便常常會編個藉口,逃之天天了。這還不算,等過上幾個月,他們心裡的那股勁兒又回來了,就又來聯絡我,表示想回來訓練。

從克爾凱郭爾的角度來說,焦慮是一場迴避衝突的較量,在這場“拳擊”中,我們的對手是自己,更準確地說,我們是在和可怕的未來較量,以行使自由,以實現成為真正自己的可能性。

如果凌晨四點半你從昏睡中迷迷糊糊地醒來,焦慮就會像窗外灌木叢中的鳥兒一樣,毫不留情地在你腦海裡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焦慮和成為真正的自己有關聯,這樣說似乎很可笑。其實,就算不考慮焦慮,克爾凱郭爾口中的自我也令人心存疑慮。即便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瘋狂地迷戀投入自我、提升自我,但是自我的概念和靈魂一樣發發可危。從每一天的維度來看,我們會不自覺地認為自己就是自己;然而,從一生的維度來看,要定義自我則是千難萬難。哲學家將這一問題稱為“人格同一性問題”( problem of personal identity),幾乎沒有一個哲學家承認我們有理由認為自己能夠長時間地維持獨立的自我。休謨認為,沒有感官資料能夠支撐“持久的自我”這一概念,我們所說的自我其實只是“一堆觀念”而已。

在現代的觀念裡,自我是一種碎片化的實體。唯有如信仰般堅定的信念才能夠堅持認為:在瞬息萬變的世界中,某些東西是不變的。60歲後,我有時照鏡子會翻白眼,彷彿在問這個人真的是你嗎,我的意思是,這是我?約翰·洛克(1632-1704)認為、人格同一性包括記憶的連續性。然而,我們的記憶斷層一如科羅拉多大峽谷那般深,這樣一來,洛克的觀點就有些站不住腳了。現如今一些哲學家以敘事學的術語解釋自我,就好像自我是一個故事,而且是由自我講給自我聽的故事。禪宗說,我們必須攀上虛妄的階梯,超越虛妄,從而達到開悟。最終,你要理解空鏡( empty mirror),要超越自我,超越自我存在。儘管克爾凱郭爾和禪宗思想家有許多觀點不謀而合,但在堅信自我這一點上,他們分道揚鑣了。

對於克爾凱郭爾來說,成為自我的潛力(他將此作為靈魂的同義詞)似乎在焦慮體驗中向自己宣佈了自我的存在。那麼,究竟什麼可以證明焦慮和自我之間的聯絡呢?焦慮和自我的聯絡只是一種主觀體驗,無法透過嚴格控制的實驗進行檢驗。既然如此,我們該如何從操作上定義“真實自我”呢?在我看來,如果我們一味將信念的基礎侷限於經驗證據上,最終將變得狹隘。那些只願相信非此即彼的科學裁定的人,一定不會同意克爾凱郭爾對於自我的定義。

在克爾凱郭爾看來,人類是極其矛盾的生物,無論是在行為還是言談中都不乏矛盾之處——集永恆與短暫、無限與有限、必然與偶然於一身。然而,我們並不單純是一個綜合體,我們還擔負著將自我對立的兩面聯絡起來的艱鉅任務。我們既認為自己是不朽且可延續的,又覺得自己終期將近;我們既夢想變成想要成為的人(可能性),但又圈於當下的處境(必然性)和其他生物相比,人類的獨特之處就在於能將自我的多重矛盾融為一體,整慮(包括責任)似乎是一個盤旋在我們頭上的本體論可能性。

但是,正如我所說,存在主義哲學家在本質上都是現實主義者。如果感覺到焦慮正在剝奪你的生活,那麼,你大可不必理會那些有關“本體論可能性”的存在主義說法。既然這不是克爾凱郭爾會說的話,那有關焦慮這個永恆的話題,我們又能從他那裡學到些什麼呢?可以確定的是,克爾凱郭爾肯定了焦慮是我們擁有自我的明確標誌。他解釋道:焦慮“是人性完美的體現”,是“世俗生活對昇華的渴望”;“體現了人們對世俗生活的無限卷戀”。人們很難理解嚇破了膽有什麼積極意義,但你可以想想自我意識。恐懼時常會帶來不愉快,然而,人一旦沒有了恐懼,就不再具有人性了。

克爾凱郭爾不是心理醫生,因此,他並不會給我們制訂安撫焦慮的療法。然而,他建議我們直面天翻地覆的失控情緒。我們在應對令人眩暈的焦慮時,常會陷入一個誤區,即透過將存在性焦慮轉化成具體的擔憂來強裝鎮定。我們告訴自己,如果找到了這份或那份工作,事情就會好起來了;如果我女兒要是進了那所大學的話,她就會……焦慮的旋渦永不止歇,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法並不存在。對此克爾凱郭爾評論道:“從有限的角度人們可以學到很多知識,但學不到為什麼焦慮,於是只好將其視作平庸、墮落的表現。”

我們無須因為自己生而為人,目光有限,便苛責自己。正如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泰斗歐文·亞隆( Irvin Yalom)所說:“我們生來如此。”那麼,到底該如何應對焦慮呢?克爾凱郭爾開出的存在主義藥方是:我們應該培養與焦慮共處、同恐懼相伴的能力。為什麼呢?因為,根據我們這位心靈導師的說法:“掌握如何適當地焦慮,便是掌握了至高要義。”

克爾凱郭爾知道,許多人不是因為焦慮而崩潰,就是在擺脫焦慮的無盡嘗試中被累垮。但是,他十分堅信,焦慮能夠拯救我們。且聽聽他怎麼說:“焦慮是自由的可能,唯有這種焦慮可以透過信仰的力量啟迪人心,因為這種焦慮摧毀了一切有限,暴露了它們的欺騙性。”也就是說,透過信仰,你瞭解了唯一一件你需要為之焦慮的事——同上帝的關係,而這層焦慮能將你其他所有焦慮的根源都聯絡起來。

毫無疑問,許多讀者看到我所說的“透過信仰”這種表達,必會報以哂笑,克爾凱郭爾定也會因此和我斷絕關係。但如果你相信你活著的目的是做一個真實的人,那我們或許可以放下對信仰的成見,去接受它,這樣你就會清楚自己真正恐懼的是什麼——你真正恐懼的是成為一個眼神空潤、毫無思想的人。對於一個因焦慮而信仰上帝或信仰道德自我的人來說,“焦慮是造福人類的小精靈……當(焦慮)假裝自己發明了一種新刑具的時候……他沒有退縮,甚至不會試圖尖叫、困惑地表示拒絕”。

克爾凱郭爾說的話,你從心理醫生那裡是聽不到的。他說,一個認真的人如果聽到焦慮撓門的聲音,他會:熱烈歡迎焦慮光臨,如同蘇格拉底舉起毒酒杯那樣。接著,他會把自己和焦慮關在屋子裡,說出病人對手術醫生說的那句話:我準備好了。然後,焦慮侵入他的靈魂,翻箱倒櫃,焦躁地把他心中的一切都事無鉅細地全部倒出來……而若這個飽受焦慮之苦的人有信仰作為引導,焦慮將摧毀它自己。

焦慮看似是外來之力,實則源自內心,為生活平添了許多麻煩,常常讓我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怯儒膽小。因而,在這種無力感下,我們開始信仰上帝,或者因不滿上帝而堅信我們存在的意義並不只是為了在沙灘上打高爾夫、小酌馬提尼。克爾凱郭爾十分肯定,只有一種恐懼/焦慮被另一種恐懼/焦慮所替代時,勇氣才會降臨。比如,夜晚的戰場上,一位排長在帳下輾轉難眠,左思右想自己在軍中是否擁有威信。這時,若有一支中隊遇襲,她便不再為自己的威信而焦慮,眼下她只擔心一件事,就是如何保護好戰友們。

克爾凱郭爾對焦慮的描述遠不止這些。細微差異姑且不論,克爾凱郭爾究竟為焦慮症患者開出了什麼藥方呢?再次重申,儘管焦慮陰魂不散,但它絕不是一種痛苦,而是我們精神本質的顯現。“只有愚昧至極的人才會認為(焦慮)是機能紊亂”——也就是現代人說的疾病。針對那些看起來處事不驚,聲稱自己從不焦慮的人,克爾凱郭爾的解釋一語中的:“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靈魂。”

總而言之,克爾凱郭爾和他的同道們認為,我們應該與這種令人不快的情緒或感覺為友,因為它能給予我們獨特而根本的指引。然而,一旦對這種令人恐慌的情緒產生恐慌,我們便著了焦慮的道,更糟糕的是,如何逃避焦慮就會變成我們生活的軸心,生活將不再以追求真實、真誠的自我為中心來運轉。面對這種情況,克爾凱郭爾發現了焦慮與這些障礙之間的聯絡,下面,我們將繼續邀請存在主義哲學家幫助我們克服這些障礙,即抑鬱與絕望。

關注讀睡,詩意棲居

馬裡諾:焦慮是造福人類的小精靈

面朝大海,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讀睡詩社創辦於2015年11月16日,詩社以“為草根詩人發聲”為使命,以弘揚“詩歌精神”為宗旨,即詩的真善美追求、詩的藝術創新、詩的精神愉悅。現已出版詩友合著詩集《讀睡詩選之春暖花開》《讀睡詩選之草長鶯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