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想要她

誰都不想要她

1

天矇矇亮,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昏沉潮溼薄霧濛濛的路上匆匆行走。文燕每一步都跨得很用力,不然就跟不上前面舅媽的腳步。舅媽走得那樣快,彷彿再快一點,雙腿就能離地,整個人就能飛昇。

文燕:“舅媽,我……我真的要去見我爸爸嗎?他自己怎麼不來接我?”

“他當然不會來接你,他把你當個包袱扔給我們,幾年不露面。你就不要囉嗦了,見了你爸,你就跟著他,哪兒也別亂跑。”

文燕瞭然。

昨晚舅舅舅媽一陣嗡嗡營營的“密謀”,言語中摻雜著無數國粹,她便已聽去了幾分。她爸爸文君豪把她託給舅舅撫養的時候,是說過每月給多少錢來著,起先幾年是給了,越往後錢越少,最後,錢沒了,人也聯絡不上。

他們這次得了可靠訊息,文君豪帶著情人還有文燕的弟弟文煒回來了,借住在朋友的空房子裡。當然也不會久留——他從不在一個地方久留。這種人多是投機分子,也許四處欠了債,也許是徵信被拉黑的老賴,狡兔三窟。

早晨七點,舅媽成功錘開了文君豪的門,文燕小小的身子被舅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門縫。彷彿她是一片薄紙一縷青煙,那樣細窄的縫隙居然可以塞得進。

隨後,文燕看到舅媽張牙舞爪地跟文君豪激烈地對罵。

文君豪至少外表上看是斯文人,顯然不是對手,連連敗退,最後由那個叫“情人”的女人候補。大城市的女人,原以為如洪水猛獸有什麼了不起,不想竟也前赴後繼,吃了敗仗。

女人最後對屁股一轉、甩開膀子拔腿就走的舅媽深情呼喚:“哎哎哎,你別走啊!你把人帶回去,扔我這兒算什麼?我跟文君豪又沒領證,幫他帶個兒子已經夠憋屈,你還扔個丫頭來?”

“關我屁事!這是文君豪的女兒,我不給他給誰?你跟他過不下去,那是你們的事兒。”然後舅媽衝文君豪狠狠地嚎上一嗓子,“文君豪,你閨女我全須全尾地交給你了,以後是死是活跟我無關。”

舅媽又轉向文燕:“燕子,這是你爸,那是你弟,這是你後媽。”

女人自然不能苟同:“誰是她後媽了?”

舅媽繼續:“以後他們到哪兒你到哪兒,你死也跟著他們!懂不?”

文燕在幹嘛呢?她人杵那兒一動不動,目光卻早已被屋裡那許多新奇玩意兒勾了去。

哎哎,這個這個這個不就是電視裡那個蜘蛛俠嗎?舅媽平時很少讓她看電視,說瞟一眼就把她眼珠子挖出來。她還是上回去小玲家借農具,在小玲家電視上看的。這玩意兒還有塑膠玩具?還這麼大個兒嘞!

哎呀呀,這這這是德芙巧克力?電視上說的“縱享絲滑”那個?有多絲滑呢?不知道,但是真的很想嚐嚐啊!

還有這個這個,“妙可藍多時間到,放學回家來一根,運動補充來一根……”這個好吃嗎?弟弟怎麼什麼都有,好羨慕啊!

2

滿眼新奇的文燕並未提防那個六歲小男孩向她投來的機警的目光,以及身後情人後媽向她射來的無數眼刀,她正貪婪地用目光進一步探索,一陣巨大的摔東西的轟隆聲在耳邊乍起,嚇得文燕一個抖擻,垂下了頭。

“文君豪,你個王八蛋!我跟了你四年,幫你帶了四年兒子我都不說什麼了,你現在,你他媽又弄個丫頭來……你把她弄走!弄走!你不送走她,我走,你自己選!”

文燕在舅媽家這些年,為了少捱打,已經修煉了一點本事。家公臨終前摸著她的腦袋說:“以後不管到哪兒,人一定要機靈,嘴一定要甜。眼瞅著氣氛不對,就趕緊叫人,說好話,人家氣兒消了,也就不打你了。記住,好漢不吃眼前虧,伸手不打笑臉人……”

文燕還想問:萬一我喊人了,也說好話了,人家還打,那怎麼辦呢?

可家公沒回答她,就閉眼了。

“爸、爸爸,阿……姨。”好稚嫩的聲音,好拗口的稱呼,好戰慄的小人兒。

“呃……哎。”文君豪像頭一天當爹,羞赧地應下這一聲稱呼。

女人則被這一聲“阿姨”激怒:“什麼阿姨,你別亂叫啊,你給我滾,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你應該叫姐姐。”一旁的文煒忽然扯一扯文燕的衣角,小聲地提醒:“叫阿姨把人叫老了,叫姐姐年輕。”

文燕大驚,心臟狂跳不止,心道怎麼能叫姐姐呢?這不亂了輩分了嗎?大城市都是這麼叫的?還是這小鬼在故意害她?

文燕不上這個當。她的臉紅成了關公,整個人都嚇得抖起來。若細看,眼裡已經噙滿了淚。

隨後,文燕聽到一個重重的巴掌扇到文君豪的臉上。她不敢抬頭看,只聽到女人去臥房翻箱倒櫃,拖箱子。文君豪一個勁兒道歉加阻攔:“簡紅,你你你別這樣,幹嘛呀這是?我又沒說不想辦法。你,你別走,你走了我怎麼辦?”

“涼拌!”

抽屜被陸續抽開又摔上,行李箱的輪子在地板上滾來滾去,最後滾向了門外。

文燕再抬頭,目光正與文君豪的撞上。爸爸的目光中盡是煩躁與無可奈何。

3

這一頓,吃的肯德基。

文君豪叫的外賣。

文燕手握雞腿,口水在喉嚨裡滾了好幾輪兒,但卻不敢咬下去。眼見弟弟已經狼吞虎嚥啃完了一堆,滿滿一捧薯條給他造了一半兒,滿口的黃油和番茄醬,她才終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那美好的滋味兒一下子刺激了她的淚腺,使她快要流下淚來。

媽呀這也太好吃了!可惜這麼好吃的東西,家公沒嘗過。

文君豪立在窗前抽菸,一根接著一根,表情凝重,精神疲憊,忽然扭頭問文燕:“你舅舅家電話是多少?”

她搖頭,說不知道。

文君豪來氣兒:“這麼大個人,連家裡的電話都不知道?”

“家”這個詞兒蹦出來,連他自己都梗了一下,像腳踏車軲轆槓到了一塊大石頭,震了個狠。於是那句“騙鬼呢吧”,又咽回了肚裡。

“你舅舅舅媽,對你好嗎——這些年。”他減緩了語氣,試圖使自己顯得稍微慈愛一點。情感上他知道,他應當慈愛一些。

文燕點頭,輕輕咬下第二口雞腿。

“行了行了,你快吃吧!怎麼吃得這麼慢?還不如你弟弟。你不餓?”看著桌上一片狼藉,文君豪忽然又煩躁起來。

果然慈愛不過三秒。

文燕心裡萬般委屈,卻不敢分辨。她怎麼不餓,不過是不想表現得太貪嘴招人厭惡罷了。

三兩口把那隻雞腿啃完,她鼓起勇氣又拿了個漢堡。

文君豪瞧她吃相斯文,或許真不餓,上來收桌子。文燕眼睜睜看著他把殘渣連同兒子沒吃完的雞肉卷,雞米花碎碎,一股腦兒團巴起來扔進了垃圾桶,心疼不已。

4

當晚,文君豪去超市給文燕買來了洗漱用品,粉色的小毛巾上還有個小兔子圖案。

文燕從來沒用過,也沒見過這種小毛巾。她用的都是那種像枕巾一樣大的、圖案很土的毛巾,並且永遠都黑乎乎的。要麼硬得磨臉,要麼擦臉的時候脫落的毛絨粘在臉上。

洗澡的時候,文燕不會放熱水,又不敢去煩文君豪——他從下午一直打電話到晚上,多是為了錢。

他似乎欠了很多人的錢,一個勁兒地求人通融,承諾一定會還。他說他這幾年連著走背運,公司破產,股票暴跌,生意血本無歸,他也是走投無路云云。

他又打了一些電話借錢:麻煩事兒一大堆,再沒有錢,就要帶著孩子跳樓了。

“對,”他苦笑,“現在不是一個,是他媽兩個,女人都氣跑了。呵呵。”他苦笑。

最後一個電話,他打給了簡紅。

電話接通之前,他長吁了一口氣,彷彿在努力醞釀情緒。他卑微中帶著歉疚,煩躁中飽含無奈:“我都說了,會想辦法的。我知道你不樂意,我又何嘗願意這樣,只怪我欠了她舅舅挺久的生活費沒給……

“你彆氣了,我再想想辦法。等我弄到了錢,跟她舅媽好好商量商量,再把人送回去。你……你容我幾天,你帶了文煒四年,跟親媽一樣親,你真捨得不要他,不要我?”

文燕是用冷水洗的澡,凍得她一個勁兒哆嗦。洗完以後直接把浴室裡一盆髒衣服給洗了。有文煒的,文君豪的,還有女人的。

她在家也洗舅舅舅媽的衣服,大冷天兒打了井水上來就洗,年年都要害凍瘡。

這冷水沒有井水那樣冰,且洗衣服的肥皂香香的,她洗得很歡。洗完了端去陽臺找衣架晾好,文君豪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晚上她和文煒睡一塊兒。文煒靠床頭玩兒平板,一會兒打遊戲一會兒看動畫片兒。文燕不時偷瞄,文煒瞧見了,便道:“你看就看唄!你是不是沒玩兒過ipad?”

文燕何止沒玩兒過,簡直聞所未聞。

她立馬扔下矜持,湊上去跟文煒一塊兒看,眼裡放出兩道亮光,驚喜得如同發現了新大陸。

5

那夜,文燕沒睡著,她想媽媽了,更想家公。

媽媽去世得太早,她對媽媽全部的認識,來源於舅媽家一個泛黃的小本兒裡夾著的一張泛黃的彩照。想到那個小本兒她沒帶出來,她頓時難受得落淚。

來時的路上,她很多次想跟舅媽提,都沒敢。她們半夜起來走到村口,又坐了三驢蹦子到鎮上,鎮上坐了去縣裡的車,縣裡轉了去市裡的車。那麼遠的路,倒了那麼多趟車,她怎麼敢提那個小本兒?

也許以後可以給小玲寫信,讓小玲悄悄潛入舅媽家,幫她偷出來……可是她連家裡的地址都不知道怎麼寫。她會寫的字那麼少,連拼音都認不全。

忽然屁股被狠狠踹了一腳,她嚇得趕緊憋氣,停止啜泣。靜默了好一會兒悄悄起身,發現是文煒踢被子了。她小心翼翼幫文煒蓋好被子,繼續啜泣。

第二天,文君豪又是打了一天電話。

中午他帶文燕和文煒下了館子。小籠湯包。

最後剩三隻吃不完,文燕怕像前一天的肯德基那樣浪費,趕緊在文君豪說“吃完了就走”之後,把那三隻塞進了嘴裡。

吃完了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兒,滿口的肉香。

第三天,文煒吵著要去遊樂場,文君豪煩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罵了他幾句,他鬧得更兇。

“遊樂場不要錢嗎?年初不是剛去過?一個人一百六,你他媽就不能給老子省點嗎?”

文煒忽然一把拽住文燕:“是她,她想去!她沒去過,昨晚問我來著。”

文煒這一嗓子嚇了文燕個肝顫。她刷一下紅了臉,笨拙地解釋:“沒,我沒有。我沒說想去遊樂場。”

“你說了,你就說了,別不承認。”

文君豪直直地看著文燕。她瑟縮在那裡,像犯了天大的錯,卻無可解釋。她的目光在與文君豪觸碰的一瞬,趕緊逃開。她委屈的淚水彷彿是無聲的吶喊:我沒有!我沒說想去遊樂場。

文君豪的心在那一刻忽然疼痛無比,看著自己親生卻從未撫育過的女兒,他心中閃過一絲愧疚。他默默掏出手機,定了三張遊樂場的票。

6

那天,文燕蕩了鞦韆,滑了滑梯,坐了摩天輪,吃了薯片爆米花冰淇淋,晚餐就在遊樂場裡的主題餐廳。

家公身體不好的那兩年,常跟文燕說,他就要去極樂世界找家婆和她媽媽了。

什麼是極樂呢?想必這就是極樂了吧!

再一天,他們去了電影院,看了動漫。再一天,逛了商場,文君豪給文燕買了好幾身新衣服。這些都是文燕此前想都不敢想的。短短几天裡,她全都經歷個遍。好像新世界的大門被打開了,她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把。

第七天,文君豪終於又聯絡上了文燕的舅媽,他已經籌到了一筆錢,並再次跟舅媽談妥了文燕的歸屬問題:一切照舊,他會補上兩年來欠他們的撫養費,另外再預支下一年的錢。

舅媽原本不同意,可看在他態度誠懇並願意預付的份兒上,決定再信他一次。

隨著事情的解決,簡紅也退了賓館的房——她當初為了跟文君豪在一起,已經跟孃家斷絕了關係。鬧了脾氣之後無處可去,只能住賓館。她之所以能接受文煒,是因為她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她願意把文煒當自己的孩子養。但以他們的條件,絕無可能再多養一個。

那晚,一直寡言少語的文君豪,在文煒熟睡之後,把文燕叫到跟前。

小小的文燕穿著小小的睡衣,顯得格外清瘦可憐,手裡還抱著那隻被文煒摳掉了一隻眼睛的的毛絨小熊。

文君豪抽著一支又一支菸,直到喉嚨發嗆,眼眶通紅。許久,他說:“文燕,爸爸無能,你媽走了以後,我沒辦法同時帶上你跟弟弟,只能把你託付給你舅舅照看。爸爸外面欠了很多錢,你跟著我,也是吃苦受罪。”

他第一次在文燕面前落淚:“爸爸保證,等賺到了錢,再把你接到身邊,好好照顧,好嗎?你現在繼續住在舅舅家,聽舅媽的話,別惹他們生氣。以後的生活費,爸爸會提前打給你舅媽,絕不再拖欠了。這樣你舅媽也不會為難你了。”

文燕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過一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爸爸現在為自己哭成這樣,應該是很傷心很傷心了吧!於是她情不自禁,伸出小小的手,幫他擦眼淚。

文君豪再也繃不住,站起身,背對他,大步走到窗前。

窗外霓虹閃爍,燈火通明,卻照不亮一個孩子的世界。世界之大,他的能力卻如此之小,小到連多庇佑一個孩子都不行。

7

隔天早晨,文君豪打點好一切,幫文燕收拾好了行李,吃過早飯,敦促他們下樓。

文君豪回身望著已經收拾得差不多的屋子,看看還有什麼落下的。

文燕忽然紅著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文君豪:“怎麼,有什麼東西忘了?”

文燕憋了好久,終於鼓起勇氣指了指洗臉盆那兒:“爸爸,我想把我的洗臉毛巾帶走,可以嗎?”

文君豪一愣,然後去給她拿來毛巾,用塑膠袋裝好,遞給了她。

文燕很寶貝地塞進了行李箱。

簡紅阿姨不知何時立在門外,手裡拎著滿滿一大袋東西,全是吃的:巧克力,乳酪棒,牛奶,應有盡有,她眼睛紅紅的,把東西遞到文君豪手裡:“給文燕的。我就不跟你們一起去了,早去早回。”

說著背過身去,並未和文燕說話。

車子發動前,文君豪回頭跟文燕交代:“我在你那件紅色外套的內口袋裡放了五百塊錢,那是給你的零用錢,你藏好,不要讓舅舅舅媽看到,知道嗎?”

文燕一瞬驚呆,然後點點頭。

車子一路向前,文君豪再無一言,唯有車內文燕和文煒一直在交談,說得甚歡。最後,文煒從自己的小包裡掏出那個被摳掉了一隻眼睛的小熊:“這個送給你吧!我看你天天晚上抱著睡覺。以後你也抱著睡覺吧!”

文燕狂喜,抱著小熊親了又親。

驅車兩個多小時,終於到了舅舅家。

臨別時,文燕不顧舅媽的阻攔,哭著追出了好遠好遠。她懷裡抱著熊,看著車子漸漸遠去,高聲呼喊著爸爸和弟弟。可是車子並沒有因為她聲嘶力竭的哭喊而減緩。相反,它越來越快,越來越小,直至最後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融成一粒塵埃。

文燕並未傷心,她只有感恩。這一刻的她,彷彿被很多很多愛包圍,異常滿足。因為這拋棄不那麼冰冷,因為拋棄她的人用謊言驅走了她的憂傷,燃起了她的希望,給了她一個永不會兌現的承諾。因為她的年紀還不足以看透“無奈”背後殘忍的真相,看不透,這不過又是一次精心策劃的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