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之薰】​“鹹蛋”還是“鹹鴨蛋”,“小棠菜”還是“小藏菜”? | 李榮

【南風之薰】​“鹹蛋”還是“鹹鴨蛋”,“小棠菜”還是“小藏菜”? | 李榮

“鹹蛋”還是“鹹鴨蛋”?

汪曾祺先生曾為別人的一本書做了一篇序文,最後有一句“上海賣鹹鴨蛋的店鋪裡總要用一字條特別標明:‘高郵鹹鴨蛋’”。序文寄出後,汪先生追了一封信去,信中說:“(那一句裡)‘鴨’字不要。上海人都說‘鹹蛋’,沒有說‘鹹鴨蛋’的。想來是抄錄時加了一個字。”

汪曾祺先生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西南聯大畢業後,曾經在上海生活和工作過兩年左右,與黃裳先生和黃永玉先生等好友時相過從,對於上海多少有點“發言權”。他後來那封信裡言“上海人都說‘鹹蛋’”云云,大約即是當時身在上海由市井見聞中所得到的印象和記憶吧,因為是直接的,而非聽人轉述或者書本上看來的,所以說得很是肯定。

我自小一直生活在上海,六十年代出生,所以四十年代上海人如何稱呼“鹹蛋”,我沒有直接的知識。但是,我家裡的老輩,比如我的老阿奶,嘉定黃渡人,她的上海話應該是“原汁原味”的。她說“鹹蛋”,但也說“醃鴨蛋”。只要是吃泡飯(吃剩的幹米飯加水燒成)或者“新鮮粥”(直接用米粒加水“新鮮”煮成)的時候,常常會問一句:“要不要來一隻醃鴨蛋?”此外,說上海話的親戚朋友,稱“鹹蛋”為“鹹鴨蛋”的,也很多。

不過,汪先生的想法也有他的道理。把“鹹蛋”說成“鹹鴨蛋”,多少有點多此一舉,因為用來醃成鹹蛋的,基本上都是鴨蛋。“鹹雞蛋”“鹹鵝蛋”,當然不能說是絕對沒有,我就聽說我太太的一個同學好奇心強、也喜歡做廚房裡的“創新之舉”,有一次便嘗試用雞蛋來醃成鹹蛋。我沒有親口嘗過這樣的“創新成果”,不知道味道到底怎麼樣,但聽轉述,滋味沒有鹹鴨蛋好。這首先有“先入為主”的因素吧——吃慣鹹鴨蛋,難免以此為標準來衡量“鹹雞蛋”的味道,覺得不像就肯定認為不如了。

但是仔細想想,雞蛋與鴨蛋相比,蛋白蛋黃都要嫩得多,醃成鹹蛋“吃口”就會比較弱一點,而且雞蛋日常的用量大,烹飪法多種多樣,以鮮嫩的吃法為主,醃成“鹹蛋”,有點“浪費食材”的意思了;而鵝蛋與鴨蛋相比,質地更為粗笨,醃作鹹蛋的話估計吃起來腥味較重,除非口味比較奇特的,一般人大概有點受不了。所以“鹹蛋”這個稱號才成了鹹鴨蛋的專稱了。汪先生當時印象裡上海人只叫“鹹蛋、鹹蛋”,應該也是出入不大的。

上海人吃鹹蛋有幾種吃法。一種是一隻帶殼的蛋,對切成“兩爿”或者再對切而成“四爿”。這種吃法要麼是家裡人口多,切開來吃,大家都有份,人人都可以吃到;要麼是家裡擺桌頭,用來裝一隻冷盆,排列開來看起來好看一點;要麼就是有的人家“吃口”偏淡的,一人吃整隻蛋嫌太鹹了,切開來分個幾次吃。還有一種吃法是把鹹蛋的殼整個剝乾淨,放在泡飯或粥裡吃,但這樣吃法的人應該不多的。

我所最喜歡的吃法,是拿起鹹蛋,對著光亮處照一照,看見蛋的內部哪一頭隱約有一點空的地方,便用這一頭對著桌面輕輕地把蛋殼敲開,剝出一個小“開口”,用筷子慢慢地挖著吃。最要注意的是第一筷戳下去,不能用力過猛,否則,如果鹹蛋質量好,油多,一用力,油便會擠崩出來,不單單自己弄得“油頭油手”的,不湊巧還會濺到旁邊人的衣服上,抹不了、擦不淨,那就有點惱人了。只要這個起頭照顧到了,那麼蛋白蛋黃“搭配”著吃,一小筷子鹹蛋的滋味可以“下”好幾口的白粥。一隻蛋吃光,一大碗熱粥也就下肚。熱熱乎乎,清清爽爽,口有餘香,真是不錯。尤其前不久發燒退熱之後,就想著可以吃一頓粥了,再加一隻鹹蛋。

從小聽慣的老阿奶嘴裡的“小藏菜”

我現在遇到有關上海話上的問題,常常會請教褚半農先生,但彼此只是微信問答,到現在還沒有見過面,他惠賜了他的《莘莊方言》等好幾本大著,讓我受益不小。其實,現在回想起來,在“初識”之前,褚先生透過文匯報筆會版的“迴音壁”專欄,還曾指教過我文章中一處存疑的地方。

那是我談論《清嘉錄》裡有關“叫嗓子”的一篇小文,我說“叫嗓子”有點像含在嘴裡的“哨子”。哨子上海方言裡稱“叫bian”,這個“bian”音,到底落在哪個字上,我確定不了。直接想到的,就是“叫鞭”,但難以自信。於是便去問了另一位上海話的研究專家,他說應該是“叫扁”,因為它的形狀是扁扁的。我想應該有道理吧,而且他又是專門家,所以在文章裡便寫為“叫扁”。文章在筆會上登出來了。筆會有一個好傳統,專設一個“迴音壁”欄目,專門登載讀者來信,指正副刊曾經發表過的文章的疏失。一段時間以後,“迴音壁”上便有了褚先生針對我那文章的“迴音”,認為應該寫為“叫鞭”,而且引用了不少的證據,說服力不小。

最近,看到褚先生新發表的一篇文章,說到上海本地話,叫青菜為藏菜。一下子讓我記起,我家老阿奶過去一直把小青菜叫做“小藏菜”,音完全對。但是如今普通最常見的寫法,卻是“小棠菜”。音近,但與老上海的發音,還是有距離。記得在滬郊採訪的時候,還聽過這麼一種解釋:“小藏菜”是肖塘菜,因為奉賢肖塘是菜鄉,青菜出名。但我感覺這應該是不正確的。

我給褚先生髮了一條微信,說了我的一些猜想,大致有三種可能:

一是藏菜之藏,是因為藏青色,由青而藏,連類而及。我們從小在上海吃到的青菜,好像有一種,是深綠甚至偏紫的菜種。或許藏菜是指的這一種,亦未可知。

二是古籍裡的藏菜。《古今圖書整合》中雲:“藏菜即箭稈菜,經霜,煮熟甚美,冬日醃藏以備歲,故名。”徐光啟《農政全書》列於“蕓薹”之下曰:“藏菜七月下種,寒露前後治畦分栽,栽時用水澆之,待活,以清糞水頻澆,遇西風則不可澆。”《姑蘇志》雲:“藏菜出郡城,肥白而長,名箭乾菜。冬月醃藏以備歲,故名。”《江南通志》雲:“箭桿白菜,菘之屬也。取其中心嫩芽以為羹,味甘美絕倫。其外大莖葉以鹽醃之,可以御冬。正月食之,尤香脆,吳下謂之藏菜。然不若江寧郡城者之佳也。”

從這幾條記載來看,藏菜又名箭乾菜。由這“箭幹”的取名而言,應是形容這種菜的形狀是長長的。不同的記載,歸其種屬亦有不同。《農政全書》歸在“蕓薹”類,那便是油菜,油菜籽可榨油,但有些品種的油菜,其細嫰的莖葉亦可作菜蔬食用。而《江南通志》則歸之為“菘之屬”,菘是白菜類,江南的青菜,正是一種小白菜。這裡便有一點“混亂”。不過,上海人歷來的食用菜蔬中,有青菜,也有一種叫“菜劍”,老人有時候直接就叫其為“油菜”。我自己小時候,看到大人買菜回來的菜籃頭裡有這樣的油菜,菜頭上還有幾小簇黃黃的小花,就會摘下來放在小口瓶裡,灌滿水,花也會漸漸開放,足有好多天可供賞玩。

那麼,在“一個菜籃”,有時候青菜、油菜“混說”了,也有可能。只是這一個“藏菜”的稱呼,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可以醃漬以後囤積起來過冬,供新鮮蔬菜少的季節來食用。早在《文選》的註文裡,就有“藏菜曰菹”的說法。《釋名》雲:“菹,阻也。生釀之,遂使阻於寒溫之間,不得爛也。”

最後一種可能,即是“存其音”而已。如果只是記其音,那麼可用“藏”,也可用其他同音的字,比如“小棠菜”,都無不可了。這樣,便不能從“藏”字本身來定其意思。不過,這個音的後面總應該還有“東西”,由其音去聯想,這還是一個未解的“尾巴”。

讓人感動的是,褚先生接到我的微信時,尚出門在外,不僅馬上回復了,而且答應一回到家,就把他手頭有的資料傳送過來供我參考。他認為,藏菜名的書寫,至少有常菜、上菜、塘菜、棠菜、床菜等好幾種,其實都是“語轉詞”。這是因發音變化和對傳統詞語缺乏瞭解,方言書寫中出現的“語轉詞”,即聲音稍有變化寫出來變成另一個詞,成異形詞。青菜、藏菜名的記載,從地方誌看,非常複雜,也非常混亂。這同先前的文言記載過分簡單、沒有圖示,以及後來的人不熟悉農作物有關。

這些意見,我覺得都很中肯。知堂曾經在一篇文章中也說起過:“清季的學者張嘯山在筆記中曾嘆說,讀《詩經》《爾雅》,不明白那些動植物是什麼形狀,看見了實在的東西,又不知道他在書上是什麼名稱。這兩句話很能說出向來研究名物的缺點。孔子教人學《詩》,說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後來學者便忠實的這樣做去,記住了好些雎鳩卷耳的名字,及至見到了他們卻又對面不相識,也並不想認識他們,但是著作起來可以寫成整本的書,引據淵博,我們外行人看了還是不得要領。”

所以,唯一可取的辦法,首先是取一個“集註”的態度,把那些“混亂”都一一擺出來,然後再一一梳理一下,當時古稱的東西,即是如今的什麼,然後回過去再看古稱之來由,那便極有樂趣。還有各種混說“致亂”的原故,那裡面也有不少不同年代、不同地方人們的觀察、認識和生活細節,即便張冠李戴是錯誤了,而一旦整理清楚了,卻也是愉快的。

[南風之薰]是李榮在筆會的專欄

作者:李 榮

編輯: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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